乌镇,黄磊的家中,何炅熟门熟路。
“小何炅,今天可以用你的房间搭帐篷吗?”黄磊的女儿多多突然跑过来问。
“为什么不可以?”何炅提高了一点声调,“我想问一下你的收成如何。”
多多做了一些麦芽糖,卖给熟悉的亲友,得了钱捐给慈善机构。孟京辉导演想抢做第一个支持者,没抢到。
“你有没有告诉他,第一个是小何炅?”何炅对多多说,“我要继续聊天,你先去数数你的钱。”——“钱”字加重了语气,拉长了尾音,刻意嗲嗲的咬字听起来像“cian”。
“多多第一个叫他‘小何炅’,我们是后来跟着多多叫的。”在相识20多年的黄磊眼中,“炅炅本身比较孩子气,也比较有耐心,加上以前做儿童节目,比较会跟小孩玩,有时候来我们家,就陪小孩玩。”
这种孩子气和耐心曾给他带来一些困扰。主持儿童节目时的搭档刘纯燕和他谈话:“你是一个男主持,不能变成第二个小角丫,你要有自己的语言风格。”刘纯燕说了他好几次。“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们去湖南出差,”何炅模仿当年的刘纯燕,“回来她就跟所有同事说:以后再也不许说何炅嗲了,我去了弗兰,他们那里的人说话,dóu 四这样的!”
“它都知道保护我,我却没有办法保护它。”
2014年11月8日,第二届乌镇戏剧节接近尾声。当天下午上演的是来自台湾剧团的《在日出之前说早安》。
何炅坐在第一排,裹在大衣和大大的黑框眼镜后,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有点像他在《百变大咖秀》中cos过的哈利·波特。
“何老师,谢谢你请看戏。”
“谢谢你来。”
没有丝毫犹豫,一种令人心头舒适的礼貌像一个乒乓球轻巧弹回。
话剧虚构了一个团体叫“萝莉少女”,她们在镁光灯下自拍、卖萌、装可爱,她们彼此依赖又彼此伤害。
何炅挺喜欢这个戏。在他看来,这部戏讨论的话题,演艺圈的人尤有感触。
“其实不只我们这个生态圈,所有的圈子,比如在职场的年轻人,他在跟同事合作或与同行竞争的过程中,其实都一样。”在何炅看来,人性里面本来就有这一面,有时是善意的,有时为了生存,有时就是为了上位——每个人不管做什么工作,在什么样的年纪,都难免有这种在某个状态变成利益需要的本能。
“很幸运的是,在这么多年的工作当中,一直被莫名其妙的幸运眷顾,所以从不需要踩着任何一个人上去,甚至每到关键的时刻都有一个很重要的贵人帮我——我在这个圈子里面是出了名的朋友多,就是老好人——因为我就是这么被对待的。”
“炅炅甚至不存在‘是否跟世界和解’的问题,他根本不结仇。”黄磊说。
但有时仇会找上门来。有段时间,有同行在八卦论坛上发布关于何炅的帖子,言辞充满攻击性,家里养的一只小狗也连带被描述成一只见人就咬的恶犬。
“有一天,我们带着狗狗到外面玩。有只金毛非常可爱,金毛就追我,我们就逗小狗,哎呀,它要追我。小狗看到我们求救,突然冲到大狗面前冲它大叫——那一刻,我突然很心酸,靠,它都知道保护我,我却没有办法保护它。”
何炅抱着小狗,坐在草地上大哭。
一个宠儿和一声叹息。
那些莫名其妙眷顾的幸运包括但不仅限于:他出道的大学生毕业晚会只举办了那一届,如果当年错过了便不会有机会;如果没有在央视露面,湖南台也不会想到去北京外国语学院找一个主持人;《快乐大本营》的录制时间和工作时间发生冲突,汪台(汪炳文)打报告请求跟周六的《玫瑰之约》对调;当演艺事业和学校工作冲突时,遇到了开明的领导。
2007年,何炅第一次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为了《暗恋桃花源》的巡演。“后来学校跟我谈,说,其实我们希望每个人可以在他自己擅长的部分有很好的发挥,你永远是北外的人,就算你现在在主持方面花更多的心血,也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为北外增光。”此后,何炅不再授课。
“有没有‘被特殊对待的宠儿’那种感觉?”
“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学校特别开明,说,留你在系里,你再努力也只是一个优秀的老师,我们系里优秀的老师很多,可是中国好的主持人,而且又是北外的,我们只有你一个,所以希望你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主持方面。”
上述对话发生的6个月后,2015年5月13日,“何炅被质疑吃空饷”的信息,开始在网络上流传。4天后,北京外国语大学通过官方微博发布《关于同意何炅辞职的声明》:“现何炅经过慎重考虑,主动提出辞职,学校决定尊重何炅的选择。”
“他给我打过电话,特别失落,他其实不想离开学校。”黄磊与何炅同为高校教师,明白他感情上的不舍,也为他不平。这次,黄磊没有称他“炅炅”,而是用“何老师”。“何老师有善良的一面,也有软弱的一面,不是来自个性,而是来自他的思考,因为无奈而呈现出来软弱的样子。没办法,很多时候,就是一声叹息。”
“突然有一天,有了一个蜡像,然后有一天,大家管我叫何老师。”
对何炅来说,2014年和2015年分别有一个有仪式感的时间节点。2015年,《快乐大本营》开播18周年,这个坚持带来快乐的节目,可以过成人礼了。2014年,何炅度过了40岁生日,到了不惑的年纪。
何炅坦言,生日前几天,非常恐慌。“你跌跌撞撞进这个行业,一切都是挑战,一切都是新鲜的。你慢慢慢慢地做,突然有一天,有了一个蜡像,然后有一天,大家管我叫何老师——好像是一场梦的感觉。”何炅说,以前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有些任性或小情绪,可以用“没长大”的借口,但40岁之后,这借口失效了。
他开始正视要面对的责任:从前自己只要做好主持工作,现在开始,要给那些跟着自己的年轻人创造机会。开拍《栀子花开》和自己制作节目,是这些责任的一部分体现。“我开始有这种所谓的事业心,以前我是一个非常被动的人。”
“非常被动,”黄磊的说法印证了何炅的自我评价,“上台、拍电影……都是被架上台的,他又不太懂得拒绝。”
事实上,在正视这种责任之前,何炅也开始学会筛选,选择那些更值得花心思的工作,减轻忙碌的程度。他非常希望一切尽在日程表中,他将此归结于自己是金牛座的缘故。
十几年来,他有一项日程雷打不动:每半个月去一次长沙——集中录制两期《快乐大本营》。中午1点钟到了就彩排、化妆,晚6点开始录,录到9点左右,和快乐家族及熟悉的嘉宾一起吃宵夜、聊天;第二天再录一场。如果翌日不需返京工作,就回家吃饭陪爸妈。“时间就这么愉悦地过去了。”他脱口而出一句《暗恋桃花源》的台词。
每年三个月的《暗恋桃花源》巡演是他另一项规律的日程,今年已是第九年。编剧史航曾去探班几次排练,记述过最难忘的一幕:“排《暗恋》时,看到《桃花源》的演员何炅、谢娜,一旁观摩却哭得那么凶,何老师基本是用拳头堵着嘴哭,生怕出声影响排练,脸憋得通红。”
有一次,大张伟做客《快乐大本营》,期间播放了一个他在1994年的表演视频。何炅闪过一丝异样表情:“'94年啊?”
对何炅来说,“1994”是听到时“心里会动一动”的年份。那年,他自编自演的小品《幸福鞋垫》登上1994年大学生毕业晚会。“之后,好像一切都改变了。”
“不是渐变,确切说,是选择。每个人都有两面,我也是。”一方面,他学习好,各方面优秀,考上北京外国语大学后,开学前先代表高中母校去参加了央视的奥运知识问答竞赛,戴着小圆眼镜,涂了口红不习惯,一直嘟着嘴;另一方面,他个头矮小,有强烈自卑感。他性格安静,爱读书,又爱看文艺节目,模仿力强,中学时上台表演相声,后来成为天娱传媒总裁的龙丹妮就是他的搭档。
内向、自卑、安静,外放、表达欲、博人眼球——两种个性一直交战。何炅觉得,这就是自己人生一直以来的模样。
1997年到2007年间,他周一到周五早上6点钟到学校带学生做早操,和学生谈心,为他们缝裤子,周末飞去湖南做一个聚光灯下的人;副产品是,在这种环境变化中,他锻炼了控制力。
“学完画画学劈叉。”
那场毕业晚会后,何炅开始给《综艺大观》写小品剧本,并在其中一个小品中演了一只拟人化的狗“翠芬”,在另一个小品中和刘纯燕合作。刘纯燕说,这孩子挺灵的,还能自己写剧本,就问何炅要不要跟她一起来搭档。接下来,何炅成了《聪明屋》的大拇哥、《大风车》的毛毛虫,以及节目撰稿人。
“那时候每一句台词都是我自己写的,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会用自己的语言主持节目,很少有主持人会有这个待遇。”何炅觉得,这段撰稿的经历对自己日后的主持风格有很大影响。“我的特长是,能把看到的情况用最轻松、生活化的方式表达出来。”
网络曾流传一段视频,何炅与一位央视主持同台,即兴点评现场嘉宾。比起对方明褒实贬、令人反感的生硬搞笑,何炅的妙处在于,通过看似批评、挤兑的方式,让每个人都觉得得到了表扬,心头舒适。
一些刻意的口语,或者,恰到好处的市井气,像适量的味精一样让他的语言风格脱颖而出。当一个相熟的女明星表达出“不差钱”的意思时,何炅作势撇了撇嘴:“哎呀,有钱有得呀。”在他的第四本书《最好的幸福》中,也有过这样的书写:“气得我fefe的”。在一个短片中,他扮过一个委屈的小学生:“学完画画学劈叉。”为什么偏偏是劈叉?“就是自然想到了。”
何炅并不掩饰对这一主持技巧和语言风格的得意:“我的独门绝学。”
另一个对何炅意义重大的年份是1998年。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也是他第一次上《快乐大本营》,人生当中第一本书《炅炅有神》出版。
在《炅炅有神》中,何炅记录过一件事:第一次主持《快乐大本营》、上直播,早他加入的搭档李湘把麦克风往他手里一搁——“没事,你跟着我,错了有我呢。”
2004年,李湘离开《快乐大本营》。此后,快乐家族的其他成员陆续加入进来。最富资历的何炅成了那个他们依靠的人。谢娜、李维嘉、杜海涛和吴昕,都分别在书里或其他渠道,提及何炅的帮助和鼓励对他们意义重大。
有时他也会说些重话。当编导告知因为找不到嘉宾所以选择了几位不太适合热场的嘉宾时,他很生气,哒哒哒哒回了十多条:《快乐大本营》找不到嘉宾?这会让人笑掉大牙。
很早以前,何炅喜欢张小燕,觉得她温暖又搞笑,但与此同时又把控全局。“很特别,在她的配合下,哈林可以肆无忌惮做所有的事情。”
现在,何炅成了担当张小燕那个身份的人。有人形容他在湖南卫视主持的另一档节目《百变大咖秀》的表现,像一个“端盘子的”,让每个人在里面开心、自由地蹦,何炅的神奇之处在于,他就是能把盘子端平衡,照顾到每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不会敬重何炅。”大张伟在公开场合总是言辞犀利、敏锐、混不吝,但在之前的一次采访中,他说,自己在何炅面前,不太敢瞎说八道:“我看了他无数次现场,他脑子太快了,对人情潜意识的理解,简直就是天才!舞台上甭管有多少人,他能把每个人都照顾好了,见你一面,过了好多年还记得你是谁,我就觉得倍儿佩服。”
大张伟看不惯一些靠苦情戏博出位的综艺节目,赞赏《快乐大本营》和主持人温和的幽默,“一个‘祖坟上冒青烟’的节目”,对于何炅,他想了想,说:“我觉得他有一种‘娱乐圈周恩来’的感觉。”
黄磊说过,聚会有何炅在就特别好,他会一直调配每个人的感受和节奏。
“赖声川老师在我们排练时说,真正好的表演,会有另外一个人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冷冷地看着你,那个人就是你自己——笑到地上打滚,我也知道门口有一个人在看着我,知道笑多长时间必须回来,即使最慌乱难过的时候,我也会跳出来思考用什么方式做最对。”后一种情形接近一个段子:一个被辜负的姑娘,看到朋友帮忙打电话教训辜负她的人,停止了痛哭,说,别忘记拨17951。
何炅听到这个笑话,先是有点隐忍着笑,忍不住,用力拍了几下手,“哈哈哈哈”笑倒在沙发上,待这个笑点像原地跳动的小球慢慢减弱,“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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