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5日,喀什街头。(图/ 视觉中国)
JD5219次航班从北京大兴机场起飞,向北越过河北省上空,进入内蒙古自治区空域时打了个左转弯,直直地向西飞去。
在万米高空,气流数次擦机身而过,使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我感到阵阵颠簸。
约2小时后,飞行轨迹向左上方倾斜。
窗外一片漆黑,比对地图,下方应是内蒙古阿拉善北部,蒙古国堪宏戈正南方的一片空旷区域,G7国道从此穿过。
又过了大约2小时,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比原定时间提前了十几分钟。
但是,这本该是一次飞跃天山山脉上空时,坐在左侧靠窗位置的乘客能够欣赏风景的航班,却因北京的阴霾与航司体量过小,而一再推迟计划起飞时间。
作为一个“带太阳”体质的旅客,出发城市延续多日的好天气在我启程时风云突变,到达城市却在我现身后逐渐转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可乌鲁木齐与我的最终目的地喀什地区的天气过于变幻莫测,整个2月,天气预报每天都会变化。
在新市区一家离机场不远的酒店睡了5个多小时,我们在当地时间凌晨3点30分乘车进入东六区空旷的街巷。
这趟飞往喀什的航班几乎没有外省人。
队伍中,普通话显得有些突兀,我的面孔和衣着亦然。
1小时47分钟后,喀什市的朝阳还没完全睡醒,舷窗外雨点淅淅沥沥。
加上头一天的2842公里,我的飞行里程共计4153公里,超过赫尔辛基到开罗的直线距离。
在去过和没去过新疆的人眼里,地处南疆的喀什都是个遥远的地方——不仅在物理距离上,也在时差、地域与认知上。
广义的喀什是一个地区,共辖1个县级市、10个县、1个自治县,总面积16.2万平方公里,约为北京的10倍。
其政府驻地喀什市位于东五区,与北京实际时差3小时。
因此,领队金哥收到我们的抵达时间时难掩震惊:“你们怎么到这么早?”
我们的喀什之旅,便由他“我回去接着睡觉”的宣言拉开序幕。
追梦人
按照常理,冬季是南疆旅游的淡季。
不同于邻省文旅部门推广已久的“冬游西藏”概念及相关产品,提到12月—2月的南疆,尤其是喀什与和田地区,外省人的第一反应仍是冷不冷、玩什么、安不安全等提问。
就连多次为《新周刊》做文旅分析的中国旅游改革发展咨询委员会委员孙小荣也提醒我,喀什地区的一些商家在淡季不营业,喀什古城也会比旺季冷清很多。
然而,了解我且跟我一起出过远门的几位朋友,都对这趟旅程充满期待。
他们中有去过新疆但没去过喀什的,有全新疆只去过喀什的,也有没去过新疆的。
他们多少都像我一样讨厌人多的地方,在“最好的时节但游客很多”与“一般的时节但几乎没游客”之间,我们都会选择后者。
在喀什古城旁的格林东方酒店,保安与前台工作人员都格外悠闲而热情。
从各预订平台的评价看,这是旺季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但是,当我问23岁的维吾尔族前台小哥,淡季是不是住客不多,本来腼腆地低着头的他却傲娇地扬起下巴,说:“2023年喀什没有淡季。”
一阵熟悉的歌声从他手边的音箱飘来:“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这首歌好熟悉。”我身旁,广东来的严莎好奇地拿出手机,打算“听歌识曲”。
“让小哥帮你看一眼不就行了?”我俩还没达成一致,便听到小哥说:“《追梦人》。”
他声音很轻,将严莎的惊叹衬得更加响亮:“对!是凤飞飞的《追梦人》!”短暂休整后,远方的客人出门追梦了。
像是在印证我“带太阳”的实力,不但雨停了,远天更是透出一点疏淡的蓝色。
“蓝天搞快点!”我一边念叨,一边朝古城走。
沿途的商铺名个顶个地离谱:露水宾馆、男人理发艺术、天花美食饭馆等连环喜剧般上演。
估计是店主找的汉语翻译不行,我如此推断。
在金哥那里,这个想法得到了证实,但谁知道准不准确呢?
毕竟他也不是地道的喀什人,而是1986年出生的鄂尔多斯人。
2020年3月,金哥从东南亚回国,给自己的潜水之路按下暂停键。
那时喀什旅游刚兴起一年,外省年轻人对其头衔“《追风筝的人》拍摄地”心向往之。
而金哥选择这里的原因却是别的,他想找一个风景美、开发程度较低、生活节奏慢的地方——除了生活,他最重要的目标是搞产业。
金哥用不到2年的时间,以新建或收购的方式设立了自家的民宿、写真馆及酒吧。
那间民宿正对著名的老城角落咖啡馆,他在的时候,你能从这边的露台上,听到他在那边的楼脚侃侃而谈。
跟拉萨刚火起来时一样,喀什前两年也吸引了很多从内地城市来找机会的人。
只可惜,很多人的生意要么未能“起飞”,要么“飞”得心惊胆战。
金哥的状况则是“去年刚起飞一个月就被疫情锁喉”。
给我们带队是他时隔好几个月再次上路,也是他今年的开门红。
组图:地处南疆的喀什似乎是个遥远的地方——不仅在物理距离上,也在时差、地域与认知上。(图/ 洞照)
逛古城
尽管是周末,但下午2点前的古城依旧人烟稀少。
除了零星开工早的店主、以老人和小孩为主的居民外,别说外地游客,就连跟我们一样的年轻人都罕见。
街道尽头,天色越来越蓝,这是喀什市难得的冬日好天气。
城里的路不好走,这不仅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的感受。
之所以敢下此定论,是因为我们4天后在火车上遇到一位生长于喀什的维吾尔族阿姨。
她1986年离开家乡,在上海和北京读完大学后,被分配到乌鲁木齐的一所军校教授民族理论,已经退休十几年了。
阿姨很久没回喀什了,这次是为同学家孩子的婚礼而来。
“小时候进去出不来。”她这样形容古城里的路。
“古城里都是真的老房子吗?没有新建的?”她说是的,但我想,她指的应该是东区。
东区最古老的建筑是高台民居。资料显示,那里现有居民4000多人,均为维吾尔族。
高台民居内的40多条小巷中,有16条死胡同。
我们没有误入这些死胡同,却在前往一个网红打卡点“拔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在小巷转角,一群嬉闹的孩子忽然跑来,围在我们与一组拍民族风写真的人之间。
“你知道有条蓝色的路在哪吗?”严莎问个子最高的女孩。
女孩点点头,朝反方向走。
我问她:“你带我们去吗?”
她回答:“嗯。”
话匣子很快打开。女孩告诉我们,她名叫苏曼亚,维吾尔族,今年将满11岁。
她的大家族里有12个兄弟姐妹,亲生的是一个弟弟。
她歪头看了看我,撩着自己的头发说很想要直发,因为卷发不好梳。
“我们还羡慕你是自来卷呢!”她看回前方,说有个妹妹是家里唯一的直发,语气里盛满羡慕。
“所以人都是向往自己没有的。”我这句话没引起她任何反应,想来对她而言是有些深奥了。
虽然古城里的10余个网红打卡点不都是“照骗”,但我还是觉得,没有什么比旅途中的偶遇和自己发掘的景色、人情更有魅力。
跟苏曼亚边走边聊的时间悦然飞逝,我们经过她的小学,与喀什的公交车和景区游览车一样,“深圳援疆”的字样引人瞩目。
“你知道我们每天放学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吗?”
“出去玩?”
她摇摇头:“是去小卖部。”
可我们不需要买什么,于是略过了小卖部,继续优哉游哉地走,走上百年老茶馆的二楼。
《追风筝的人》的这个取景地人不多,而我们是唯一的游客。
几位看不出是店家还是客人的中年男子坐在角落里,弹琴的弹琴,唱歌的唱歌。
有两个大叔扛着啤酒肚走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跳舞。
乐声敲着我的耳膜,舞姿晃着我的视线。
“跳舞这件事跟身材有什么关系呢?”我暗自想,“谁说胖一点就不能享受舞蹈的快乐?”
回过神来,我听到苏曼亚说,喀什游客变多是在她7岁多的时候,每年3月起,人会越来越多。
她问什么是网红打卡。
听完我们的解释,女孩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窗外,阳光正好,哪有晚上7点的样子?
喀喇昆仑公路沿线的湖泊。(图/ 金哥)
访莎车
T9531次列车的硬座席满满当当,第一站——阿克陶县到了。
待上下车的乘客走完,我拿着手机来到门边。
“拍照吗?”乘务员大叔听我“嗯”了一声,问:“来玩?哪过来的?”
我说对,从北京来。
“北京多好!”
“可是没有这样的山……”
他好奇又费解:“要啥山嘞?”
返回座位,我不由得想,大叔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列车向东南方驶去,答案无处可寻。
塔克拉玛干沙漠与布古里沙漠外沿的戈壁滩渐入眼帘,仿佛只消将手伸出车窗,便能触摸历经千万年的干燥粗糙。
这越发荒芜的景色昭示着,莎车县近了。
莎车气候干燥,年平均降水量才50多毫米,不到全国年平均降水量的1/10。
不过,细微的小雪花降落肩头时,我还不了解这些,只觉得这天气对旅游观光不利。
“新疆是个好地方,坐着火车游新疆。”伴着新疆铁路标志性的女声播报,我忧心忡忡地走出莎车火车站。
崭新的广场上空荡荡,举目四顾,雪越下越大。
后来,我们的描述引起了金哥的惊奇:“莎车这个时候竟然下雪?这几年我都没遇到过。”
在叶尔羌汗王宫(莎车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园),当沾染污泥的鞋子在洁净干燥的院落里留下印记,我才意识到,雪竟然已经停了。
远天,光线正与阴云拉扯,眼看就要冲出来。
近前,艳丽的假树、假花、假草填补了衰败的花坛,兔年春节的装饰物和花灯散发着上世纪90年代的乡土气息,冲淡了这座中亚风格建筑的神秘感。
穿廊跨院,鸽群择时而飞,从蓝色的圆顶上衔来“当下”的确信。
休息区的椅子横七竖八,灰尘积攒了一整个冬天。
不知是谁按下了广播的开关,在我们看来,这乐曲声不是必需的。
但是,几个当地少数民族女性游客默契地舞了起来。
男人们站在一旁,偶尔加入。
蓝色终于将阴云击败——又或许算不得击败,因为此时的天空蓝得浅淡,像被水汽调和过。
王宫对面是阿曼尼沙汗纪念陵,外围的墙壁上写着许多诗:“我原像个红色苹果,已被情烧得坑坑窝窝。”
“我的右边已像团火,我的左边仍唱情歌。”
“我的头上落满了爱的狂癫,谁这样在荒漠上渴盼不止……”
如此直白、热烈、生动,我们频频赞叹。
一位工作人员不知从哪走出来,对我们这仅有的几个游客毫不关心。
他用抹布擦拭着两块显示此地级别和主管单位的石碑,肃穆空灵的氛围里,那和缓的动作如祷告般虔诚、郑重。
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我看到一个把篮球当足球踢的男孩。
喀什地区的男孩子们似乎对足球这项运动情有独钟,在古城,走几步就能看到男孩在踢球。
我必须问个明白。
“你们为什么都喜欢踢足球?”我把问题抛给一个跟我们有眼神交流的男孩。
“因为只有足球。”
“不是因为喜欢才玩吗?”
“喜欢,但是没有篮球,只能踢足球。”
那足球是哪来的?
他说:“超市有卖的。”
可超市也有篮球卖啊,我很迷惑。
“因为没有(篮)筐。”
结合男孩们的比画,我终于听清了他们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淡季的喀什地区的确是天然的足球场——空空的街巷、空空的小广场,他们的身姿颇具南美足球运动员的气派。
返回时,中午因降雪而门帘掩闭的新团结茶叶店已敞开怀抱,但室内墙壁被烧柴的烟熏得太结实,纵使阳光洒进去,也冲不淡黢黑的颜色。
店内全是当地少数民族的中老年男性,几个稍年轻一些的客人和善地看过来,就像我们第一次出现时那样。
普通话在这个小小的,茶叶一元一壶、馕一元一个的空间里是失效的,我们什么都没说,也不用说什么。
店员——也许是老板——悄无声息地将茶、馕和杯子放在我们面前。
电视上放着维吾尔语配音的电视剧《三国演义》,客人只花一两元,便能在此暖暖和和地待上一天。
这家店简直是当地老人的庇护所,为什么外地游客会发现它?
“去年夏天我带一个喀什网红去莎车时发现的。”
金哥是这样说的,“路过的时候我就好奇,大热天这么多人在里面干吗呢?”
他记得,那天电视上放的是电影《战狼》的维吾尔语配音版。
(应受访者要求,金哥、严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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