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值夜班的北京电影记者田野闲着没事,瞎编了一部名为《即使变成甲壳虫卡夫卡还是进不去城堡》的电影,胡诌了一段剧情,用自己的生日当做IMDB编号,并将同事的英文名杜撰为演职员表,再以苏联导演帕拉杰诺夫那部《石榴的颜色》中的插画为蓝本弄了幅海报,扔进了豆瓣电影库。
这部莫须有的电影简介充斥着文艺界大咖之名:“卡夫卡想去城里找小姐,不想却被加缪拦住去路。两人相约同行,但要先去找杜尚借点散碎银两,但杜尚在两周前被球形闪电击中,变成了量子状态。于是,卡夫卡、加缪和杜尚之间,发生了一系列云谲波诡的故事…… ”
一年之后,在这部电影的豆瓣主页上,看过这部电影的207人给出了8.9的平均分(满分10分),有人已经买到了实体DVD,有人写下诸如“高潮触及感官,一浪接过一浪,不逊于昆汀”、“观后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上帝那个角色有点多余,其余完美”、“cult片杰作!硬史新定义!”这样的影评,以及,近2500人表示想看。
一年后,没憋下去的原作者戳穿了自己的“恶作剧”,引来广大看热闹的“仿冒文青”纷纷仿照正规影评来写下深度长评,以期“勾引”更多伪文青来勾选“看过”并给出五星好评。虽然这部电影已被豆瓣删除,但它充分证明,广大伪文青不仅能把没看过当成看过,还能够为此激情澎湃、潸然泪下。
在伪文青和小清新这里,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文艺的灵魂。
这场“钓鱼伪文青”的行为艺术过去没几年,2015年,伪文青又促成了轰轰烈烈的康夏卖书事件。
5月16日,一篇名为“带不走,所以卖掉我的1741本书”的卖书帖横扫朋友圈,主旨是即将奔赴纽约的书主康夏要以随机发送的方式卖掉这些“从西单图书大厦、在亚马逊、在当当、在三联、在万圣书园、在英国的水石书店、在北京曾经红极一时的第三极书店陆陆续续买来,搬运工一样从各地搬运到一起”的一千多本书。
关于这些书,康夏是这样描述的:“你可能收到的书是:已经绝版的《纽伯瑞儿童文学金牌奖》系列、中信出版社金黄色皮儿未拆封的尼尔弗格森系列、中国连环画出版社1992年出的超厚大本《张乐平连环漫画集》、傅高义全新版的《邓小平时代》、《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系列、定价298元全彩页的《泰晤士世界历史》、《民主新论》以及其他亨廷顿的新书;全新的《华尔街日报是如何讲故事的》、中央编译出版社的《美联社新闻报道手册》;安兰德厚成狗的《阿特拉斯耸耸肩》、《荆棘鸟》、《杀死一只知更鸟》、乔纳森·弗兰岑的《自由》、杰克·凯鲁亚克的《镇与城》、翁贝托·艾柯的《傅科摆》;全新精装的 On the Road,Mark Kitto 描写现代中国在国内办不到的 China Cuckoo,以及很多很多很多在英国时买的狄更斯原版小说。”
简介写得非常美,所以康夏收到了77万买书款。如同赖月菁所分析,掏钱买书的包括以下几个类型:不读书的人、喜欢藏书的人,以及相信“有趣”的普通人。
在这其中,喜欢藏书以及相信有趣的普通人当然是被文案骗了,在得知真相后不会为康夏洗地。而不读书的人却并不会觉得被骗:“因为不读书,所以没有阅读偏好,抽到《黄帝内经》跟抽到《高老头》都是一模一样的体验,这个体验叫做‘我与书发生了关系’,这个发生关系的过程让他的灵魂震颤、汗毛倒立,甚至面色绯红宛如高潮,尤其这次‘关系’是在不需要动脑的情况下发生。”
在广大“拥有爱书灵魂”的盲买晒单帖里,火眼金睛的网友发现,光晒《爱丽丝梦游奇境》的就有11单,更不要提那些收到《婚姻手册》、《民国模范作文》、《羊在想马在做猪在收获》的那些“爱书的灵魂”。而在当初那篇红遍朋友圈的卖书帖中,康夏是这么保证的:“每一本书,都是我喜欢过、狂热地爱过,或至少曾经为之动心过的,你收到的书籍里,绝对不会有《养生一百问》、《马云励志语录集》、《两性关系指南》、教科书这一类潦草敷衍的书。”
所以,他十分贴心地寄出了《百家讲坛易中天》。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康夏承认,在77万“巨款”面前,他没有选择退款,而是买了6000多本便宜书寄出。尽管如此,依然有广大“被感动的人”在为他洗地,“他们说‘读书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请不要对读书这个行为横加指责’,她(他)们捧着《爱丽丝》、《伊莲》、《婚姻手册》疾呼‘我相信康老师的初心’”。
值得注意的是,康老师败露之后最主力的维护者,与掏钱买书的是同一个群体:“这些愉悦的文盲”——这些不看书却特别爱书的伪文青。
电影究竟是什么样的电影、书籍究竟是什么样的书籍,在伪文青和小清新这里都不算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文艺的灵魂。
伪文青并非我国特产,他们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吐槽伪文青成为世界各地青年的一大乐事。
伪文青并非我国特产,他们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老一辈伪文青都将《欲望都市》中的凯瑞奉为圣经,那么新一辈伪文青可能有了一位新的参照人物——《衰姐们》的女主角——汉娜。
汉娜是这么个女子:她身材微胖,相貌平平,资历颇浅,梦想却总是在发光。她从位于俄亥俄州的欧柏林学院毕业后,怀揣着“经历生活成为作家”的愿望来到纽约,成为了一名两年都在做白工的实习生。在父母终于决定停止对她的经济援助之后,她去找领导要求转正未果,去找炮友寻求安慰未果,转而与朋友聚会大诉苦水,将她满身丰沛的情绪抛洒到了全世界——在这么多可以用来追求梦想的时间里,她唯一没有做的事情,是勤勤恳恳坐在电脑前码字。
而与《午夜巴黎》中那位“掉书袋先生”保罗所对应的,是另一种“伪文青”——arty,artsy,以及artsy-fartsy(附庸风雅者以及假装艺术家)。这位掉书袋先生看似什么都知道,却在空洞无物的同时错误百出。但这并不妨碍他征服男主角那位肤浅的未婚妻、讨厌法国的共和党岳父、总惦记着“一分价钱一分货”的实用主义岳母。掉书袋先生这群拥趸的共同特点是:他们并不关心各类艺术形式,更不想浪费时间沉浸于文艺生活,所以他们非常喜欢被人科普。
与掉书袋先生类似的虚构角色还包括:《阳光小美女》中自称为“美国最好的普鲁斯特研究学者”的舅舅、《爱在罗马》中除了飙名人名句就不知道怎么聊天的莫妮卡、《赛末点》中以文艺武装自己踏入上流社会的心机凤凰男威尔顿……这些角色的共同之处在于,记住每位名家的代表句式,并特别容易陷入爱情。他们爱巴黎,爱纽约,读个前言就对普鲁斯特陷入爱河,看一幅画就能爱上杜尚,爱互相看不惯的福克纳与海明威,还特别爱“看不懂但很厉害”的马克·罗斯科。
当然,吐槽伪文青也是世界各地青年的一大乐事。《破产姐妹》中每一集都没忘了拿什么都不干天天四处晃悠的“Hipter”开刀——在俚语在线词典(Urban Dictionary)中,Hipster被定义为现代版Hippie,是一群“听着你没听说过的乐队、套着件讽刺T恤,并认为自己强过所有人的人”、“聪明到能够天天讨论哲学、音乐、政治、艺术,却从不吸收它们的人”、“喝廉价啤酒、抽国产烟、听独立摇滚、不论男女都穿紧腿裤、对外声称自己是电影控和文学控、私下不停Google冯内古特和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人”、“情绪大过天、为了酷而酷的人”。
伪文青代言人安妮宝贝说了:“我愿意看到一些能让我眼眶湿润的文字。只是看到的不太多。所以我自己写。”
能获得伪文青与小清新的欣赏,最重要的必须是“眼眶湿润”。而能让他们眼眶湿润的确实不多,所以他们只好不断地以各种文艺的方式挥洒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他们能把叛逆的杜拉斯、先锋的乔治·桑、多思的伍尔芙全部变成“为爱而活的女子”,能把流行乐队五月天、苏打绿视为“摇滚第一天团”、“放飞梦想的独立音乐人”,能在王家卫与岩井俊二的影评页面上写酸溜溜的个人日记,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热爱一切形式的文艺,并做到永远不深入、不理解、不提升、不思考,用最肤浅的热爱,产出最令人厌烦的酸腔酸调。
所以我们丝毫不会奇怪,为什么会有一款名叫Hipster Smackdown(《踢飞伪文青》)的游戏。这款游戏的宗旨就是让人像踢足球那样,在一脚踢飞伪文青后,不停地让他撞上垃圾桶、路障、汽车顶盖,甚至可以不畏电压,借力红绿灯、高压电线继续往天上飞,有多远飞多远,直到被不断踢飞至终点线。
在为康夏辩护的诸多言论中,有一条大意如此:“很多情况下我们买书不为看,而是为了丰富书柜、展现我们对书的热爱。”在伪文青的世界观里,“展示”比“理解”更重要。在他们这里,文艺是一种能够提升自我感觉的“谈资”,一种可以逃避现实的“远方梦想”,一种能够“高雅”地自我陶醉的外壳,一个可以到处宣扬“我混得不一定好,但我起码不世俗”的硬性基础——难怪《魔鬼代言人》中的撒旦会这么说:“虚荣,我最喜欢的原罪。”
我们可以想象这么一个场景:文艺青年捧着本《喧哗与骚动》,因为沉浸于阅读与思考之中而无暇刷新社交网络;伪文艺青年和小清新捧着本《荒原》自拍,液化,滤镜,发至所有注册过的社交网络,再加条感人至深的Tag——#就算是最残忍的四月,也杀不死一颗爱书的灵魂#。
在伪文青的世界观里,“展示”比“理解”更重要。难怪《魔鬼代言人》中的撒旦会这么说:“虚荣,我最喜欢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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