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巴胺美学,越来越火了。
人们对色彩的渴望,在这个夏天达到了新峰值,就算没法“乱穿衣”,也总得往身上套些有色玩意才好。从颜色中寻欢,真是都市人最便携、聪明、轻松的作乐法子了。
▲《青木瓜之味》
可我总觉得,社交平台上人人追逐的高饱和度大撞色,未必是捕获多巴胺的唯一秘诀。回望东方电影里时常令人惊艳的颜色灵感,不也是一种多巴胺的浸润么?
前阵子刚看完中国色彩文化研究者郭浩的《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这位镇重幽默的学者和中信一起推出的中国传统色系列书,像把古人的整个色彩温柔乡都捧到眼前了。
才发现2000多年前的老祖宗玩起色彩来,可比现代人都时髦雅致、有趣得多。
▲《宋赵佶摹张萱捣练图》(局部)& 中国传统色系列书
书里的色彩罗列,据说都是郭浩查阅了400多种文献,翻了近半吨重的故宫图册整理而来的,有许多看名字也猜不透的颜色,细究下来才发现颠覆了从前的想象。
像白色,西方油画中的白,常以空白面貌出现,以至于每当人想起它时,好像除了空无一物的白,就没多余的想象了。
可古人色盘里的“白”,巧思有太多了。
白可以是在月光照耀下泛起微微蓝调的“月白”,是幽静、神秘的,也可以是下过雪的大地上,犹如蒙上灰色基调的“霜白”,是水墨画中常遇见的意境白,甚至是形容野草干枯褪色后,非白色的暗绿调的“草白”,一种颓美学。
▲《长风渡》里宋轶穿的月白色长裙,一秒惊艳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87年出的动画片《山水情》
其实,中国色彩最有意思的地方,恰恰在于它从不遵循古板的色感规则,你可以想象,哪怕是最寻常普通的颜色,也能生发出不可思议的迷人情节。
郭浩说:“在古人的观念里,色既是色彩,也融合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
西方的颜色,是为了寻找光线的规律,而老祖宗的调色盘,是跟着二十四节气走的,更像是留下了一首有关记忆与自然的诗,它拥有无边的浪漫想象,偶尔也告诉你隐秘的人生哲学。
每一种中式色
都有故事在生长
每回看郭浩写的色彩,总觉得像掉入了装满四季灵感的糖果铺,斑斓得着实惊人。粉得灵动的“海天霞”,热情火辣的“朱丹红”,明亮得透彻的“天水碧”蓝,每一种都像能撞入人心坎里。
这些被精挑细选过的颜色,除了好看,当然也藏着古人的日常乐趣与修养,你能从那时的古老名词中,瞧见流动的哲思。
千年前的画师们,崇拜自然万物,对比西方直白又老实的“马尔斯绿、莱姆绿、不伦瑞克绿”名字,从古人那打捞起来的色名,是要还原天地万物、衣食住行,才能知其所以然的。
▲B站@中国传统色作者郭浩
你能想象得到,“执大象”形容的其实是如今流行的灰豆绿吗?
《咏石隐园》里写“曾佐圣明执大象,故邀玄象作主盟”,据说“大象”这词在古文里,指的是一种能辨析万物规律的道,“执大象”形容的既是新枝抽芽的生机与从容,也是安泰、和平、聪慧、质朴禅意的最佳表述。
相似的黄,在西方那是按颜料分量的调和来划分的,而对于古人来讲,颜色的层次感,只是一种感知。
黄可以是小鹅初生绒毛的“嫩鹅黄”、制作黄袍时端庄威严的“赭黄”,从诗人张可久很爱拿来酿酒的松花中提取出来的艳丽的“松花色”,也可以是借由猜想中的风光色彩抒发感叹。
在《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中,有提到一种特别有意思的黄——像马卡龙一样浅柔、轻亮的“黄白游”。初看以为名字代表的是个故事,细看才发现原来形容的是一种场景。
黄、白分别指的是徽州境内的“黄山”与“白岳山”,在民间,这两座山曾分别代表了黄金与白银。仕途不顺的诗人汤显祖,曾被友人劝导多去黄、白两山走走看看,沾染些金银之气,结识富贵的人,否则这样穷困潦倒下去可不行。
对此完全“不感冒”的汤显祖,于是写下了“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诗句。他感叹世人对财富的欲望与期盼,也写下了自己相比金银,更痴迷看尘世外美景的心情。
“黄白游”,从此指向了追逐名利的、虚无飘渺的富贵梦。
▲《中国传统色·色彩通识100讲》
每次看色彩背后的解读,总会惊叹于古人对色彩的敏锐与感知度,他们保留的何止是巧妙的色彩啊,还有笔下的烟火气、才情与格调。
《听琴图》中雅致的、暗调的“太师青”,原以为也不过是一种特别的蓝。了解后才发现,原来它来源于宋代太师蔡京所穿的袍子颜色。
我猜想,那时人们的观念里,“太师青”的色彩,应该也比喻了文人与权势的符号。
▲B站@中国传统色作者郭浩
王士祯的诗里,早早就借用了这种沉稳的蓝,来表达蔡京当时地位显赫的盛况——“欲问官中天水碧,都人惟说太师青”。可惜,如今再回头看蔡京后半生被放逐、潦倒的终章,想起太师青,感觉色彩又多了另一番唏嘘情绪的演绎。
国风多巴胺,是自带诗性的。对于古人来说,研究色彩的浪漫,更是一种日常。
如今,红几乎可以作为最经典的中国传统色,出现在各种场合里,完成热闹、庄严、典雅气氛渲染的任务,但要聊起红,大多数人恐怕只认得淡红或深红。
▲《青木瓜之味》
可要放在从前,关于红的丰富程度,有不下十种。光是衣物经过四道工序浸染出来的红,都有不同的色彩腔调和名字。
比如染衣时,第一遍得到的“縓”是偏黄的浅红色,第二遍的“赪”是微黄的浅红色,第三遍的“纁”则是微黄的深红色,第四遍得到的“朱”才是深红色。
其中,“赪”“纁”又是形容不同程度的霞光。
▲1920 年的中国装饰艺术毛毯,左边更偏向于縓色,右边则偏朱色
而女人上妆的口红,在古人眼里有另一个名字——檀唇。这是一种浅粉色带橘调的唇脂颜色。
苏轼在《江城子》里咏道“腻红匀脸衬檀唇。晚妆新,暗伤春”,仿佛眼前也展开了一幅老画,正给自己上妆的侍妓,看着镜中艳丽的面容,忽然对人生生发了惆怅和迷茫的心情。
▲《玉楼春》里辣木洋子的唇色,很像檀唇的色调
想想也觉得神奇,在大自然的色彩框架中,每一种微妙的变化,都被古人转换成别出心裁的词语线索了。
那些迷蒙的、遥远的古老色彩,就像一个个谜语,穿梭过时间流,用2000年前的盛夏梅雨、雪气氤氲、奇特异想,重新挑起了观看者对生活细节的好奇心。
老祖宗的调色盘
装着审美与观念的变迁
在中国古代,青色与红、蓝一样,都是很被倚重的颜色。郭浩写的书里,有许多当时潮流的“青色”。
文青皇帝宋徽宗做梦梦见的“天青色”多美啊,还因此诞生了名声遐迩的汝瓷。
由竹子染成的“沧浪”,既是形容春天的颜色,又是《孟子·离娄上》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通达人生态度。
▲《中国传统色之匠人访谈录》
在如今流行的审美观念中,似乎只有如沐春风般的冷淡青,才算得上是有风韵、正宗的中式画色彩。
可其实,不同年代的人,对青的审美是不同的。山水画中青色的转变,也是古人色彩观念的转折点。
《中国传统色·敦煌里的色彩美学》里说,从前山水画里的青色,又分为“大青绿”和“小青绿”,它指的是在浓艳和淡雅之间的色彩转换。
唐朝时的“大青绿”以华丽灿烂的风格见长,到了宋代则开始融合了墨画的空灵式“小青绿”。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大青绿”与王维《山阴图》里的“小青绿”风格对比
色彩是跟着观念走的,从大青绿到小青绿,甚至后期的各种色彩趋势,都是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
书中写到,美学家李泽厚先生曾说:“经过佛学、玄学的浸染,中国艺术的哲学意味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由满实到空灵,由繁复而为简淡,由火热的情感奔流而为幽静、抽象的哲学沉思。”
▲张叔平给林青霞做的古装造型,颇有“大青绿”的味道
对于古人而言,色彩的本质是心智。
中国色的本体是概念色彩体系——相比西方油画中客观分明的色彩写实,古代画家们追求的是“写意的写实”。
他们对色彩的提炼,来自于对景观记忆的总结,而非追求还原与真实。再想想“执大象”“黄白游”,就很容易懂了。
▲在《中国传统色·敦煌里的色彩美学》这本书里,你可以看见历代传统色彩的变迁
有个很有趣的例子是,敦煌壁画中有一幅叫《尸毗王割肉救鸽》的画,里头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鸽子,用的颜色并不是我们寻常意识里的白,而是青蓝混色的青碧色。
▲《尸毗王割肉救鸽》(局部),鸽子在尸毗王的手中
那时,提取纯正的青蓝色并不容易,但书上说,青蓝色的运用,在这里并不是技术难易的问题,而是被厄运踩住身的鸽子,需要用这些色彩来表达“死亡”的概念——生命易逝,失去了生命的颜色也就没了美好。
在他们的观念中,观察死亡之色可以唤醒对生命的体察。直面生命的本质,也就拥有了直面未来的勇气,藏在色彩里的念头、想象,比今天简单的视觉冲击,可都要精彩多了。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颜色的繁复能看出那时审美观念的发达
郭浩在采访里说,他觉得中国色彩的独特之处,就在于给忙活的现代人提供了一种“慢下来”的方式。
隔了几个世纪,再回头去欣赏那些遥远的色彩,美学考古的魅力或许就在于,你能借着这些充满想象力的颜色,去回望古老原始的洪荒,感受那份独有的季节、风气、人的欢喜与沉静。
而如果要感受多巴胺的浸润,不用只限于夏天了,中国传统色里就有四季适用的丰盈。
内容编辑:ni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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