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星原在《锵锵三人行》。
嘉宾
艺术史学者、斯坦福大学美术史博士
媒体人
05:30 文物是显性的国风,隐性的国风是文化与精神
08:20 “三星堆外星文明论”,是懒人的说辞
10:06 “三星堆热”彰显出了一种“大文明气象”
14:04 美国同样有许多年轻人热衷复刻古代生活方式
18:24 “90后”“00后”热衷“文物复刻”与“古风”,不只是玩票心态
27:16 中国文化中最独特的审美价值是“悟、象、化、境”
31:07 余英时先生说过,没有传统文化,当代文化是空洞的
42:11 我所期待的“国风”,是结合了实用元素的日常
郝汉:三星堆今年新发现了500多件文物,包括完整金面具、青铜“神坛”、神树纹玉琮等国宝。这不但引起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也激发了民间的创作欲。其中一位UP主“才疏学浅的才浅”,今年4月和8月在B站上传了自己复原三星堆面具和黄金手杖的视频,两个作品耗费1100克黄金、花费45万元。
UP主“才疏学浅的才浅”用500克黄金纯手工打造三星堆黄金面具。/B站
这个新闻上了热搜,被《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广泛报道,也被各大博物馆转载。创作者是个95后,既不是考古系毕业,也不是专业的手工艺人,毕业于电子信息专业,他是在网上自学的复刻手艺。这个现象很有意思。
近几年国风流行,为什么恰恰是年轻人格外热衷“传统”和“复原”?
曹星原:我第一次看到穿汉服的真人,是在河南大学做系列讲座的时候。正值毕业季,一群漂亮姑娘穿着所谓的汉服拍照——尽管那些衣服杂糅了一些明清色彩,算不上真正的汉服。我开心地与她们合影,觉得这种文化现象非常健康。
从上世纪50年代起,甚至从1919年五四运动起,传统文化遭受了口诛笔伐和诸种破坏。我们这代人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批判一度非常严峻,称之为“四旧”。50后、60后、70后对古代文化不容易产生亲近和好奇,也因为我们生长在彻底批判古代文化的年代里。时隔那么多年,我们的90后突然发现古代很有意思。他们诧异为什么老一代人都不看古代的东西?
如今,中国人对自己文化的关注,远远强过以往任何时期——我是指1949年以来的任何时期。尤其是年轻人,他们对中国文物的展览、节目格外热衷,在复刻和艺术创作层面也尝试模仿、继承和创新。我非常欣赏年轻人把传统文化中的好东西找出来的努力,他们真的年轻,有朝气,且富有想象力。
小旭:年轻人热衷传统文化,您旅居国外时也有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吗?
曹星原:上世纪80年代,我来美国后最大的惊喜,就是发现美国人有各种复刻古代生活方式的节日。比如几乎每周都有文艺复兴节,每个参与活动的小手艺人,都会复刻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切食物、服装、武器……参加展览的管理人员穿上文艺复兴时期的服装,骑着披挂文艺复兴装饰风格的马。人们还原意大利、东欧和北欧的文艺复兴场景,特色各异,非常有趣。
文物复刻现象背后,一定还包含另一种文化现象。正如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复刻希腊艺术,是为了反叛中世纪那种呆板、僵硬的艺术。不论大英博物馆、大都会美术博物馆,还是华尔街的银行、欧美法院,他们选择复刻希腊的柱饰和穹顶,是因为这代表了一种隐性的价值认同——追求法律公正的文化。
中世纪柱饰。/加泰罗尼亚国家艺术博物馆 郝汉 摄
如果一群年轻人,或者某个特定年龄段的人,集体拥抱某种文化现象,那就说明当下的文化生活当中,存在某些他们想拒绝而不能言说的东西。年轻人在拥抱“古”的时候,也包含了一种对于当下的回避心态。
比如在文人画盛行的元代,无论绘画题材还是用笔用色,都强调两个字——古意。这个古意虽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复刻,但你能清楚地看到,元代初年的文人画是在拥抱近唐的高古之风。那时,像赵孟頫这样的画家,与我们今天的年轻人有很多相近之处,相当于今天B站用户当中年龄偏大的那群,他们回避的不只是元代的宫廷画,也在回避两宋的写实画法——他们一方面对宋充满了怀念,但又感到怨念——正是宋之积弱,致使山河沦落入蒙古人之手。元代的文人画想要越过宋代,复刻唐代的精神气质。
年轻人追逐国风,是在追逐哪种正面的文化代言?
他们可能未必对此有太多深思。但作为文化批评者,我们可以深究一下这代人究竟在寻找什么。我可以下个定论,这代年轻人不是简单地在玩儿,而是在潜意识中追求和回避着什么,他们在寻找一种适合当下社会的东西,这是真正激动人心的地方。
三星堆,
不是大国气象,而是大文明气派
郝汉:或许公众对于三星堆的态度很能反映这种潜意识的变化。有意思的是,十多年前,“三星堆外星文明论”还甚嚣尘上,甚至成为某种历史虚无主义的证据,而今天三星堆出土器物的精湛技艺,则被年轻人赞作“大国风度”,变成了“国风”。您如何理解这种转变?
曹星原:我在自己的播客《原来如此》中聊到过才浅的三星堆创作,也反驳了大家认为三星堆文物来自外星人或者西亚文明的说法。尽管中原的人物青铜制作,不同于三星堆那种巨型面具、站立的人像以及对黄金的使用方式,但三星堆文化其实并没有超出商朝文化圈,也使用了很多与商代文化息息相关的造型和图案。
“祭祀坑”出土的金面具。 /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
说三星堆是受西亚文化影响,那是不求甚解,即便它与西亚有技术上的关系,但是文化上依然不是西亚的;至于说三星堆是外星人的话,我只想问,外星人为什么要用商代的东西?
年轻人觉得三星堆体现大国气象,我觉得可能有点用词不当,反而把格局说小了。那个时期的国,是指三星堆的国?还是商朝?不应该叫大国气象,而应该叫大文明气派。真正源远流长的两大文明,就是欧洲文明和中华文明,其他文明比如曾经非常发达的两河文明都在历史中衰落了。中国文化圈的辐射面之广,是其他文明很难比拟的。
欧洲是分裂的,语言上不相同,种族上互不承认,虽然大家在文化历史上都去攀附希腊,但他们和希腊没有真正的、直接的血缘关系。
欧洲的文化体系是接力棒,从两河流域传到埃及、希腊,一路向北。而中国不是这样,中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一代代传承下去,延绵几千年不曾中断,也不存在语言隔阂,这种情形是独一无二的。秦代统一度量衡及文字等,汉武帝统一思想,这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尤其是文字的统一,使中华文明的价值观很容易形成一体,不断向外辐射。
5号坑工作场景。/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
所以中华,不是简简单单的政治的国,而是一个巨大的文明体系。中华文明之“大”,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文明可以跟我们相提并论。文明是一个体系,国是一个小的、有圈的体。所以我们不是大国,我们是大文明。
郝汉:也就是说,年轻人拥抱古物,拥抱国风,但他可能对背后传统文明和古典精神的内涵,并没有特别明确的判断。
曹星原:我们要区分一下什么是隐性国风和显性国风。显性的国风,是明确可见的,比如服装、建筑、街道、装饰、书籍、书画,等等。
我觉得这代年轻人非常敏感,他们看到了中华文化有价值的部分,努力把显性的文化找出来——不像老一代人,冥冥之中对西方还是有一种向往。尽管中国经历了一场文化断裂,显性的传统文化曾被打碎,但隐性的传统文化仍然在潜藏延续,只是大家没看到而已。
隐性的国风,是看不见的,是我们几千年累积的习惯和价值观。但这其中也包含了需要批判的部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刘鹗的《老残游记》、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以及鲁迅的各种杂文、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在这类书中,你可以看到隐性国风之中需要扬弃的部分。
今天的年轻人正在尝试复刻和恢复显性国风,但如果对背后的隐性国风能有所了解、选择和判断,我相信中国社会会走向更健康的状态。
“国风”盛行,
背后并非年轻人主导?
小旭:国风热的现象,看似是从青年文化中衍生出来的。把文物复原变成一种新玩法,是年轻人主导的,应该受到近几年《国家宝藏》这类电视节目的带动。
再往前追溯,2016年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也是一个标志性的作品。这部纪录片在电视台播出后原本反响平平,但是却在B站上一夜爆红,进而在全社会引起了很大反响和赞誉,但在当时,B站还被视为青年亚文化的聚集地。
《我在故宫修文物》在豆瓣评分高达9.4,b站播放量也突破了一千万。/《我在故宫修文物》
今天流行的国风晚会,比如河南卫视、B站的国风中秋晚会,年轻人仍然是主流受众。
我们能不能说今天国风的盛行,是一种年轻人在推广的、有明显圈层性的亚文化,逐渐走向主流化的过程?您怎么看待国风现象里非常鲜明的代际特征?
曹星原:国风盛行的状况,实际上并不是年轻人主导的,年轻人没有这个能力,而是社会潜移默化地引导年轻人往这个方向走。
一方面,中国这些年的国策,以及我们和西方——尤其是和美国的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这其中包含了新时期文化舆论的潜台词。
另一方面,每一个了不起的文化时代,背后都得先有思想家。思想是隐性文化,而艺术作品是显性文化,如何把隐性文化转换成大家都能看到的显性文化,非艺术家不可。
正如米开朗基罗在圣彼得大教堂的设计中,复刻了万神庙的穹隆传统。但这不是米开朗基罗一个人,或者一批艺术家的看法,而是文艺复兴的思想家促使艺术随着思想的生发而发展。我一直在说,最精彩的、划时代的艺术作品出现,一定是在伟大的思想家出现之后不久。
位于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又称圣伯多禄大教堂)。/pixabay
艺术家非常敏感,他很快会在艺术当中体现出这种大家能看得见的思想。
所以当下我们除了挖掘国风,还要做一件“五四”以来大家都没做到的事情,“五四运动”对中国文化做了批评性的分析,但是缺少建构性的分析,我们需要对自己的传统文化做具有理论高度、深度的认可与建构。
我最欣赏余英时先生说的一句话:什么是当代文化?当代文化必须是附丽在传统文化之上的当代。没有传统文化,你的当代都是空的,都是学西方当代的皮和毛,甚至连皮毛都没有,只是毛上的一些尘屑而已。
小旭:其实原封不动的“复古”是无法传播的,这个过程中必然会要用古代艺术的形式表达当代的新内容。我看到过一些国风UP主的创作,其实有很强的时代反差感和幽默感。
b站活动“国风奇妙纪-舞千年”。
音乐上,“古琴诊所”会给古琴插电,演奏《哆啦A梦》《愤怒的小鸟》那样的流行曲目,“浑元”会用唢呐吹一些二次元歌曲。上戏女孩“边靖婷”与同学一起录视频唱传统京剧,有种今天流行的女团演唱的感觉;绘画上,李青仪用传统的工笔写意,画今天流行的表情包。
甚至还有“灶下钟也棠”这类古人脱口秀,装扮成林黛玉VS.薛宝钗,用嘻哈来表达女性的观点和态度。
年轻人想要提取或者挪用各个朝代优秀的东西搞再创作,这个过程中就出现了复古派和创新派的分化,也因此引发了一些争议。您怎么看?
曹星原:我一直觉得今天的摇滚或者各种音乐表演,是可以把中国古代的乐器和说唱方式融进去的。或许是出于逆反、炫耀,或者标新立异,他们回溯古代事物,创造一种接近可以叫做国风的东西,但不完全是真正的复刻,而是在复刻之中增加了创新,这种精神应该是未来的走向。
纯粹的文化创新实际是不存在的,哪能无缘无故就创新了?创新是一个化学变化,两种不同元素放在一起产生催化反应,突然升华,再加以修正调整,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就出现了。
文化创新有三个渊源,民间的、古代的、海外的。历代的文化创新都是建立在借鉴的基础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历史上,海外文化曾经大量吸收了中国文化。在十六世纪以前,欧洲对中国文化的形容是“中国文化比白人文化还白”,中国简直就是天之骄子,是遥远东方真正的神圣之国,令他们顶礼膜拜。
南宋画家马远的《水图》。
随着启蒙运动以来,思想家、文化人包括耶稣会,慢慢接触和了解中国。到了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中期,尤其是在1840年前后,西方对中国的态度发生了转向,逐渐远离中国,甚至开始鄙视和侵略中国。
与之类似,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也在经历对于海外的态度转变,我们从对西方的顶礼膜拜、事事都好,转向今天的平视,以及对中国传统的重拾和认可。
郝汉:相比之下,今天中国年轻人对海外流行文化的兴趣度似乎在降低,包括很多人对于中国博物馆的兴趣,似乎要大过对于西方当代艺术展的兴趣。这当中是否存在文化风潮的此消彼长?
曹星原:我们今天存在一种对于西方现当代文化的冷落,这不是因为西方现当代文化不行了,而是我们在没有真正理解它时就已经扔掉它,像东北话里说的“黑瞎子掰苞米,掰一个扔一个”。觉得西方文化浅薄,这是一个误区,我们还是要警醒年轻人,不要太低估另外一个文明体系。在研究国学、恢复国风、振兴传统的同时,我们也千万不要轻视西方文化体系,它不是一个应被轻视的对象,而是一个值得借鉴的对象。
小旭:早年的“汉服热”还是小众文化,但今天几乎各类商家都在营销国风、国潮的风格了。您觉得这种流行趋势之下,哪些方面是有问题的,或者需要改善的?
汉服爱好者在梨花林里身穿汉服。/新华社
曹星原:最后我想说,我们在复刻国风的同时,千万不要拘泥于复刻,能不能多加一点现代元素、当代元素和实用元素,把它转换为现当代的、可使用的东西——无论是服装、器皿还是玩物,绝对会是非常成功的商业之路。比如,古代服饰虽好看,也有精神内核,但真正穿起来不方便,我们可以减少一些舞台效果,增加一些隐性内涵;同样,我们急需一些国礼级别的东西,要把国风创意融入当代现代生活的必须性和实用性之中。
我把这些想法抛给年轻人,看能不能大家齐心合力、集思广益,分头以自己的能力和方式,为中国打造一种新的文化环境,这是我真正期待的。我觉得他们必将胜利,因为他们所代表的正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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