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睡着以后,她开始写小说 | 专访辽京
妈妈的自我不被掠夺,可能吗
我们的文本,总是要求母亲伟大、奉献和无私。可这种陈旧的母亲的模板,正在束缚女性、以及亲密关系的可能性。
新周刊×F小姐《非常母亲》从4月28日开始,将以系列报道的形式,看见“非传统”的母与女、婆与媳,看她们的处境,听她们的思考、观察。
她们是脱口秀演员、心理咨询师、小说作家、艺术家、紫丝带妈妈。第3期,我们采访了小说作者辽京,她写女人、也写男人,写困境、也写解脱。妈妈是她的身份之一,也是她的书写对象。
作者| Felicia
孩子呼呼大睡时,辽京开始写小说。婴儿短暂、间歇的睡眠,每回只有一两个小时。辽京就在客厅的书桌上写小说。她的书桌和寻常办公室里的没什么两样:精简的白色桌板,电脑、桌垫,两本书。孩子的婴幼期,辽京在厨房、卧室、书桌和婴儿床之间打转,“趁着孩子睡着,赶紧写”。写作的欲望越来越膨胀,文字在寻找时间缝隙生长。但后来回看,这一时期断续的写作,只能当作练笔。等孩子嗷嗷长大,上幼儿园、兴趣班,辽京终于有了稳定的、规律的写作时间。她的句子越来越精准,人的种种困境在故事里显型。辽京捕获了她的个人风格,这是持续观察生活的果实。辽京总在想办法将写作嵌入时间表。每个工作日下午,她都在书桌前“上班”。除了倒一杯茶或咖啡,没有任何写作仪式。时间对她来说是要紧的。这张书桌的夜晚,会让度给做作业的孩子。她没有让长辈参与育儿的工作。任务虽然繁多,但老人不在场,对她来说反而更轻松。一旦让老人参与家务,她的育儿方式、生活方式就会被摆放到裁判桌上,关系就会变得复杂。妈妈一定会受指责,但没人可以替代妈妈的劳动。辽京作为小说作者“出道”以来,很快就被读者看见。她的身份总是被动地跟一些词条连在一起——“82年生的金智英”。但对她来说,选择做家庭主妇、写小说,没有如此惊心动魄。写作是一种双重的逃逸:逃开工具化、功利化的现代工作;逃开封闭的育儿生活。写作是表达的出口,也是一种观察、梳理当代生活的方式。你能从日常中指认她笔下人物的影子,那些男女老少似乎就是大街上的陌生人,又能从他们身上挖掘出浓缩的荒诞。《有人跳舞》是辽京的第三本短篇小说集。这本小说里,有男人,有女人,有关困境,有关暴力,有关亲密关系。里面有一些闪亮的、具有弧光的女性人物。逃离的女人、困惑的女人、痛苦的女人、解放的女人。在精短的小说里,女人在绽放,女人在败落。辽京的写作与观察,有一部分是由她的母亲经验转化而来。母亲的境况无法通过话语表达时,辽京用小说将它写下来。写作的过程,也是整理的过程,就像把一堆脏衣服,经过洗净、晾晒、折叠,才可以重新穿上。“我把它写出来,我把它明确了,把它从模糊变成信息,写成抽象具体的人物和具体的情节。”辽京说,“ 焦虑不是说完全消失了,但是可以看清它的面貌了,逐渐也可以说再见了。”▲辽京的小说《新婚之夜》《晚婚》;《有人跳舞》将在5月上市。
《吮吸》里新手妈妈莉莉的状态,是辽京一度经历过的。她想写的是刚刚成为母亲,内心孤独、隔阂的状态。尤其是哺乳阶段,婴儿和母亲24小时绑定,成为一体,妈妈和周围的人的连接感消失了。婴儿的自我是很强大的,莉莉的自我感受在消失,“婴儿的自我是依附母亲身上实现的,母亲的自我被孩子给掠夺走,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只要醒了都会想到他,他的哭声会随时召唤母亲。”辽京将故事设置在限制座位、限制行动、航行中的飞机里,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也是她想表达的。有抑郁倾向的妈妈莉莉,在飞机上暗中祈祷婴儿不要太快醒来。坐在她隔壁的年轻男人此时施展暧昧的试探。莉莉想起她丈夫说的话,他玩笑似的说她是一头奶牛,一种非常粗暴的、模糊个体面目的比喻,她从来没有生气。在她的婚姻生活里,某些人性被无视掉了。而短暂的试探,似乎让她想起做母亲前的女性体验。她的情欲打开了阀门,她在寻找作为个体的证据,但这阀门一下子又关上了。情欲在小孩醒过来、吵着要吃奶的时候消失了。身边的男人一下子抽离。男人的眼中,她立刻变成一位大姐,不存在任何女性特质的他者。这些近乎亲密的举动,辽京把它称为“亲密关系的赝品”。莉莉其实也知道,那一刻是假的,但因为她长久以来的失落,她也得到了一些虚幻的安慰。现实中,抑郁的妈妈很少暧昧、出轨,做狠心的、自私的妈妈。可莉莉的存在,是一种激烈的、外显性的妈妈的欲望。辽京在小说里常写这种人物,她觉得在生活中,人始终寻求能够让日子过下去的方式,但是短篇小说里的人物不会,作者不对他们未来的人生负责,所以他们常常更决绝,常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反抗,完成自己的欲望和自我。但这种激烈,恰好是一种戏剧化的、虚构的真实,“这种内心的真实,如果在生活中,我们可能就忍了,让它过去了,一闪而过了,走不到小说那一步,我们就叫停了”。但不等于造成悲剧的源头,人物的痛苦、焦虑与现实不存在。▲长泽雅美在《母亲》中饰演了少见的“坏妈妈”
《名字》这个故事,发生在城中村里的一栋楼房。一场地震,揭发了这座楼房里不同家庭隐蔽的遗憾,将各人的境况都敞开在日光下。秀泽、爱生,还有婷婷这三代女性,身份、个性完全不同,却似乎有一种隐秘连接。秀泽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母职对她来说是一种压力,买菜时去兜风,是她短暂逃避母职的借口;爱生是一位中年母亲,孩子已经上大学,她完成了母职的功课,于是把家务劳动的责任归还,把更多时间放在工作和自己身上;婷婷是位年轻的女性,她不想进入传统的家庭关系,于是便在这座楼里,和女性朋友一起生活,寻找一种新的家庭形式。▲《小森林》骑车兜风
这几个撑起故事的核心人物里,辽京最想写的人物是爱生,一位已入中年的贤妻良母。成为母亲十余年,儿子长大成年、外出上学,有一天她突然跟丈夫说,“我不会再做饭了”。“我不做晚饭”,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宣言,是妻子反抗不合理分工的标志也好,说她抛离家务的责任也罢,妻子开始向内看、向自己看、向外部世界看。孩子离开以后,夫妻俩像活在同一座房子里毫无牵绊的室友,分房睡觉、分开吃饭。丈夫在努力摆脱妻子的影响,学习自己做快手饭,这时才开始家务“独立”。这是辽京想提出的疑问,孩子离开之后,这对遵守传统生活的中年夫妻,关系会往哪个方向推进?依然有爱吗?丈夫重遇年轻时代的恋人,他是否会放弃一切,追求少年时代的爱恋?人到中年,内心的真相才真正摊开。此前的婚姻生活,两人都没有获得完整的自由,都没有过上最想过的生活。当地震来临,一切都崩塌,妻子才发现男人的爱恋秘密。这座楼里的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遗憾。秀泽就像是爱生的年轻版本,她和女儿桃子、丈夫、桃子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是她越好,儿媳妇就越讨厌她。奶奶是勤劳的、传统的母亲,很疼爱她的孙女桃子,任劳任怨,为儿女承担育儿、家务劳动,看起来是个无法指摘的长辈。但她常常不自觉地对秀泽的母亲职能、角色做出审判,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奶奶对自己的批判是更严重的。因为没看护好孙女,桃子摔倒磕到了头,奶奶羞愧得直接回老家,退出儿孙的家庭生活。但奶奶离开之后,秀泽却没有因此解放,所有家务劳动的责任又回到秀泽的头上。秀泽反而变得更暴躁了。作为妈妈的秀泽,没有逃离的办法。辽京书里妈妈、婆婆、奶奶这类女性角色,都有个混同的底色。辽京认为她书里前两代女性长辈,对很多事物的看法可以说是惊人的相似。她们的处境不尽相似,又各有脸谱,但都被同一种东西勒住了,“七八十岁的老人认可的观念,五六十岁的老人也接纳,一个女人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到某个年纪应该怎么样?在底层的观念上,她们是很类似的。”辽京是80后生人,人生也已迈入中年,作为母亲,她的很多观念已经被打破、扭转过来了,但和老年的父母经常会有思想上的碰撞,这些差异与碰撞,是辽京书写的对象。亲密关系的难题,辽京觉得会一代又一代延续下去,因为很多人和人相处的问题,并不能靠常识和知识解决。很多情感问题是当代生活本身固有的,城乡的区隔、年代的差异、视野的错位,年轻人与父母必然会产生隔膜。生活状态、生活习惯、生活常识通通有变化,冲突怎么可能不产生?“这不是感情能解决,也不是努力可以解决的,这就是现实。”80后、90后成为父母、长辈的时候,也许思想的差异会小一点。社交媒体时代的信息稍微扁平——1000公里外的陌生人,也可以获得同等信息。但亲密关系的难题无法只泛泛地用时代概括。“因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际遇,深入有很多个体的问题,而小说能关注到个体化的痛苦和困境。”母爱里被长久夸大的一点,就是母爱的伟大和无私。但小说里其实早有书写“有毒的母亲”的传统,比如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七巧的命运不能说不悲惨,她控制着儿女的命运,将恐怖“传承”到儿女身上去。妈妈的毒性,也是因为她所处的环境有毒。辽京的短篇《雪球》里的金老师,就是一位“有毒的母亲”。得不到充分的爱,丈夫早早不负责任地离开,金老师对女儿有超强的控制欲。女儿金玲一直都活在名为爱的暴虐的阴影里。妈妈对女儿的情感干涉,是以摔死一只无辜的小猫作为高潮的。女孩看着猫的死亡,突然对母亲的爱、男女的爱,产生了双重怀疑、双重困惑。为什么母爱总以暴力的形式呈现?为什么男人总是下意识地逃跑?母亲的爱,也有相互撕扯、博弈、冷热暴力的成分。孩子总等着父母道歉,父母总等着孩子感激。父母总觉得孩子不成熟,但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心理不健全。用父母权威的鞭子,将儿女威吓、封锁在笼子里。暴力的发生,只因施暴者的创伤反应。母女的和解,可能并不需要某种隆重仪式。也许单纯是因为老了,又或者目睹一场生老病死、听闻一次关于别人的事故。心灵内部的反思之灯终于亮起。金老师突然觉得前半生的判断也许是失误的,她的生活也许是不完整的。她的后半生,要不要为自己而活?妈妈放弃了控制。她把女儿赶出家门,让女儿为生活作决定;她把老房子出租,自己跑到南方度假,每天上传美丽的风景。女儿的笼子突然瓦解了。妈妈有了光明的结局。妈妈突然不想博弈。女儿试着放下恐惧、恨意。辽京将之称为“一种新关系的开始”。母女不再互相捆绑,互相束缚,彼此都获得新的自由、新的生活。“放弃对孩子的控制,也是给自己卸下责任、卸下枷锁的过程。”“和母亲最终的关系,一定是走向分离的”,辽京这么认为。儿子今年9岁,她觉得远远没有到给这段家庭关系、亲密关系下定义的时候。母子之间真正的冲突、痛苦,可能还在以后。“妈妈想要自我不被掠夺,根本不可能。小孩的自我有时候也会被父母掠夺。”怎么能保证一起生活的家庭,彼此之间完全没有微型的抗争?困难的是母亲也要对抗自己的本能,尽量排解掉原生家庭的坏记忆,不要当一个复制、粘贴式的母亲,这是妈妈要面对的课题。辽京只想尽量将这个角色扮演好。她没有将她日常的观察像喂功课一样塞给儿子。除了照顾他的生活,她只想对孩子有大概方向的引导——将来要做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对自己的事情负起责任。 新周刊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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