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本,总是要求母亲伟大、奉献和无私。可这种陈旧的母亲的模板,正在束缚女性、以及亲密关系的可能性。
新周刊×F小姐《非常母亲》从4月28日开始,将以系列报道的形式,看见“非传统”的母与女、婆与媳,看她们的处境,听她们的思考、观察。
她们是脱口秀演员、心理咨询师、小说作家、艺术家、紫丝带妈妈。第4期,我们采访了艺术家蔡雅玲,成为母亲后,她以艺术为切口,揭示了那些曾经“不可见、不可感、不可知”的属于母亲的、女性的经历。
作者|戈多
编辑| Felicia
“母性是一座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的围城,我总谋划从里面逃出来。”在《成为母亲》一书里,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忠实地记录了母亲身份的囹圄与桎梏。她不断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大众文化里鲜少有人讲述“成为母亲”意味着什么?同样的挣扎也发生在艺术家蔡雅玲身上。2011年,蔡雅玲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中央美院雕塑系的硕士学位,导师捕捉到了她作品中有趣的“苗头”,鼓励她继续创作。但一年后,成为母亲这个选择,让她本应平坦的艺术道路中断了。怀孕时,她第一次体会到身体被征用的感觉。就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对生育的身体所作的描述:“孕妇成了大自然的俘虏,她是植物和动物、是储备着的胶质,是孵卵器,是卵子。”▲《第二性》-西蒙·德·波伏娃
分娩的疼痛将她对成为母亲的美丽幻想击碎。孩子的降临对蔡雅玲来说就像一场战争,她的身体正在经历摧毁和重塑。而分娩却只是成为母亲的第一道关隘。此后的5年时间里,蔡雅玲一度从公共领域消失,家成了她生活里的圆心,她的时间、空间、身体不再独属于自己。艺术成了她的慰藉与出口。起初,蔡雅玲只能在深夜里进行创作,她用两年的时间,把自己生育前剪下的长发一根一根地绣在了的确良布上,像宗教仪式一般,在寂静中进行纾解;2015年,她用408炷香烧出了上百片白色棉布,表达分娩前绵长、切肤的疼痛;同年,她开始尝试观念艺术,通过文字标语,以最直接、坦率的方式为母亲被压抑的自我发声、呐喊。《2012年8月21日》 August 21, 2012
头发,的确良布 Hair ,cloth
60x60cm
2014
成为母亲,也是对她自我的重新确认。她逐渐告别雕塑系那些“伟岸的、歌颂的、纪念碑式”的作品,她用出其不意的材料和创意,捕捉“母亲”身份里的种种幽微之处——在“赞美声”的背后,母亲们的身体、心灵究竟经历着怎样的变化?幻想与真实之间,隔着怎样的河流?美妙的、甜蜜的、幸福的、神圣的……在成为母亲之前,蔡雅玲对“母亲”这个身份的设想都围绕一系列积极正向的词汇展开。2011年,蔡雅玲研究生毕业。当时,她对生育的想象是温柔而平滑的——“一个孩子包裹在胎膜里漂漂亮亮地出来,然后生育就结束了。”但很快,现实推翻了她的憧憬。从怀孕的那一刻,她就感觉另一个生命在悄悄“争夺”她的身体。她的食欲、身体、生物钟再也无法由自己控制,肚子里的生命总是抢先于她、替她“抉择”。临产前的一个月,蔡雅玲收到医生给的“保胎方案”,除了吃喝拉撒,她只能“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日益庞大的身躯限制了她的行动,也包括她的艺术。虽然她的思想、意识仍可以自由行动,但在身体层面,她成了波伏娃口中的“生命的被动工具”。如果说漫长的孕期是孩子对母亲主权的“隐秘较量”,那么二者之间真正的“爆发”则是在分娩时刻。“在那个瞬间,每个母亲都是动物。她要把另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但同时还要承受生产过程对身体的摧毁式破坏。”也许是因为吃了很多保胎的药,蔡雅玲的胎盘难以自然剥离。医生不断用手按压着她的子宫,蔡雅玲感受到一种剧烈的疼痛——“像是核弹爆炸过一样”。孩子降临了,但不是以“光洁”的方式。小生命粘连的,还有母亲的部分胎盘、血液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手术室就像战场,而母亲本人,则在心灵上经历了一场“浩劫”。后来,蔡雅玲决定将胎盘“埋葬”在自家门口的树下,以送别自己身体中“死去”的部分。蔡雅玲反思,生育如此折磨,但是为何在公共领域,很少有人言说?生产前,没有人跟她讲述过生育的疼痛与代价,就连最亲密的母亲,也对她选择了善意的隐瞒。“一代又一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母亲们把生育中的一切体验都视作“天经地义”,于是,分娩的疼痛成了一种秘而不宣的东西。2014年,蔡雅玲迎来了第二个孩子。这一次,她决定用艺术,将生育的疼痛记录下来。生产前夜,蔡雅玲开始经历阵痛,此时,病房里的其他孕妇都已经入睡,唯一的值班医生也已经休息。阵痛将是持久的——蔡雅玲深知公立医院里医生的辛苦,她决定暂时不去打扰,她吞咽下身体的痛苦和痉挛。她走到医院的走廊,靠踱步来转移疼痛,夜晚的寂静中,她不吭一声,独自承受身体里如风暴般的激荡,她联想到了燃烧中的、沉默的香炷。《408柱香》408 Incenses
白棉布,香 bleached cotton fabric,Incenses
120cmx120cm(尺寸可变 Variable Size)
2015
次年,蔡雅玲在作品《408柱香》中重现了这种感受。408柱香的时间,正是从她阵痛到生产结束的时间,被灼烧的白棉布,代表了医院里洁净但又冰冷的床单。“香点燃后,缓缓地把布烧透,留下焦黑的边缘。这种缓慢而绝决的炙热,如同我的感受。这些小白布块孤零零地在墙上招摇,它们中间的空隙是痛苦燃烧的时间。”蔡雅玲说,选择香,是因为香的燃烧是持续的、缓慢的,同时也是无声沉默的,这个过程是蔡雅玲在生产中的感受——“幽微、绵延、毫无止境的疼痛”,“不像一把火,烧完了就没事了”。这次创作,不仅是私人的,也是公共的。长久以来,分娩之痛,被简化为母亲“伟大”的词藻和证明。而中国文化中“忍痛”的传统,则加剧了生育疼痛的“失语”,让更具体的体验、感受,成为一种文化“禁忌”和“羞耻”、难以进入严肃的公共话语空间。
这一观念也体现在我国“无痛分娩”的普及率中。2010年左右,我国孕妇生产时,经常只有“顺产”与“剖宫产”两个选项,麻醉医师与助产士人员的短缺影响了无痛分娩的广泛应用。根据浙江省宁波市妇儿医院的数据,2010年该院的无痛分娩率仅为4.2%。2018年,我国正式推广分娩镇痛(无痛分娩)试点医院,第一批试点医院在2017年底的无痛分娩普及率是27.5%左右,3年之后,这个数字达到了53.2%。但仍可在东西、城乡的数据中看见差距,内蒙古自治区2021年平均分娩镇痛率为24%,且其中一半医院不足10%。2022年,电视剧《亲爱的小孩》进步性地将分娩时的过程、孕产期的生理变化呈现在了屏幕上,却引发了一批“宣传生育焦虑”的指责。蔡雅玲长吸了一口气:“真正生过孩子的人都能够体会,真实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把生育的身体比喻为一个“腔体”,生命在这里寄居,又从中离开。而《408柱香》的诞生,正是一种对人类历史上“缺席的生育经验”的补充。1984年,蔡雅玲出生于山西省晋中市。虽然是家中的独女,但在母亲的记忆中,她从不哭闹,她的性格里几乎没有娇纵的部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从小就很会“压抑自己”。她曾经在采访中描述记忆中的山西,“风景是荒凉的、压抑的和深沉的”。她的身上,同时有两面性,她自觉是个平和的人,不太容易被看到生气的样子,似乎也能看到北方的坚韧、隐忍,但她也需要愤怒。研究生毕业之前,蔡雅玲的人生都在“好学生”的道路上稳扎稳打,很少感受到性别的局限——学校以成绩而论,她遥遥领先,更何况,她的母亲就是那种“能扛半边天”的女性角色。▲蔡雅玲童年家庭合照
直到生育之后,她才密集地感受到身为“第二性”的女性,要面临的磨难。
“女性的母职被瞬间压在了头上”,蔡雅玲发现,原来“怀胎十月”所做的心理建设只是杯水车薪,更多的身体麻烦、母职惩罚都没有被提前预告,这些不能“拒绝”的东西一下子如潮水般涌来。妈妈们必须行使一系列“功能”,从哺乳、陪伴到哄睡;与此同时,母亲的时间、空间都被孩子盘踞,她们不得不远离自己的社会角色,回到家庭这个私人空间,为之效劳。成为母亲的一夜,蔡雅玲在艺术领域十多年的努力被搁置了。受“贤妻良母”传统叙事的影响,她也曾想努力成为 “完美母亲”。无论是哺乳还是哄睡,她很少矫正孩子们的习惯;加之两个孩子的需求差别不同,导致5年里,蔡雅玲“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自认为给予了他们我能给予的全部”。2015年,3岁大的女儿因为不满自己的爱被弟弟分走,她对蔡雅玲说:“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这句话把蔡雅玲心中的火焰一下吹灭了。虽然孩子的语言里带着挑衅和狡黠,但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强烈的灼伤。这句话促使她创作了人生第一件文字作品《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她用木头把这句话雕琢出来,然后用火焰燃烧,“木头的生命和热量都被带走了”,只剩下“失去温度的,黑漆漆、冷冰冰的”文字。《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Mom, I don't like you anymore
枣木 jujube wood
240x60cm
2015
在此之前,蔡雅玲从未接触过观念艺术,她以文字的形式表达,让她感受到一种直抒胸臆的释放——“不需要通过借助转移,不需要通过更复杂、更曲折的东西,忠于自己身体的感受”。
文字,无疑是一种对于话语权的重申。在观念艺术领域,有不少极为重要的女性艺术家都以文字、标语为媒介,让女性被压抑的声音以最直白的方式介入公共空间。在文学史上,女性谱写也是重要的现象。
2016年,蔡雅玲创作文字作品《宝贝儿》。然而,这件名字甜美的作品给人的观感却是残酷的,被烧黑的木头上面覆盖着冷却了的、并不美观的蜡滴。流行文化里,母爱总被形容为“温暖的蜡烛”,这件作品像是一种无声的发泄。
《宝贝儿》 Honey
碳化木,蜡烛 Carbonized wood,Candle
200cmx50cmx15cm
2016
蔡雅玲反思“宝贝儿”这个甜蜜称呼背后更复杂的情绪。母子关系中,爱与痛、伤害与牺牲相生相伴。与《宝贝儿》呼应的,是她创作的《妈妈》。字体用不同大小的暖色灯泡组成,当电源接通,“妈妈”照亮黑暗,辉煌、明亮,但它也会熄灭,如同妈妈心中黯淡的瞬间,也像是“生命逝去的冰冷躯体”。《妈妈》 Mom
灯泡,不锈钢 bulb, stainless steel
190x80x9cm
2016
“妈妈我还是很想你”——第一次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里读到这句话时,蔡雅玲内心一颤。在二战时期中失去母亲的孩子,多年后回忆时说了这句话。身为母亲,她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无尽的深情和疼痛。她把自己的头发刺绣在黑色的确良布上,发丝是黑的,布也是黑的,字体也不大,站在远处看,这句话被“吞噬”进了布面,悲伤无法挽回。《妈妈,我还是很想你》 Mom, I still miss you
的确良布,头发 cloth, hair
100x100cm
2016
后来,蔡雅玲又尝试用串珠形式去“再现”这句话。“妈妈”二字被去掉,剩下“还是很想你”,没有了确定的表达对象,这句话能够投射的情感范围也更广了。4米宽、3米高的串珠帘分隔了展厅的空间,观众们从中肆意地穿过,串珠也持续地颤动、相撞,由此,作品和人实现上了身体层面的互动。《还是很想你》I still miss you
水晶珠,不锈钢线 Crystal beads, stainless steel wire
415cmx300cmx10cm(尺寸可变 Variable Size)
2017
蔡雅玲格外喜欢串珠,她看到了这种材料独特的“女性特质”。在古代社会,串珠常常被用于隔断女性的闺阁和外部空间,是划分“私”与“公”、“内”与“外”的一个屏障。拨动串珠,一种水面的“涟漪感”在心中圈圈散开,“模糊、犹豫又易碎”,像极了女性不为人知的心理活动。后来,她用串珠做成了女性常用的“脏话”,这些她永远在生活里说不出的词汇,以艺术的形式呈现了。BITCHES
水晶珠,不锈钢丝 Crystal beads, stainless steel wire
200x220x3cm
2020
成为母亲十多年,蔡雅玲仍在身体与心理上经历持续而细密的变化。她的耳朵变得异常敏感,无论身处何地,只要听到小朋友的哭声,她会下意识地寻找声源;走在街上,她看到无助的孩子,会不自觉地前去帮助。她的容貌也在因“母亲”这个身份发生改变。生完大女儿后,蔡雅玲的皮肤黑了一圈,几乎是一种“不可解释”的力量,她觉得胎儿的肤色、饮食习惯似乎也神奇地对她的身体特征、机能有所影响。她深刻地感知母亲与孩子之间存在着一种悠长的、神秘的连结。2021年,蔡雅玲以“母亲的身体”为灵感创作了作品《女神》,并使用了妈妈们极为熟悉的材料——面粉和酵母。《女神》 Goddess
面粉、酵母、防腐剂、玻璃板
Flour,yeast,preservative,glass
120x55x6cm
2022
蔡雅玲成长于山西,“面食”是她最熟悉的食物之一。小时候,奶奶会教她用面粉制作面人,用梳子和剪刀戳花、用枣子作装饰,上过颜色后,再把面团放到笼屉里一蒸,“形体就变得饱满起来”。传统社会里,厨房是女性的专属空间,女性的日常智慧也在此发源。她记得她的雕塑系老师孙家钵说过的一句话,“其实,农村老太太是最会做雕塑的,她们把面团一拉一捏,用剪刀剪两下,一双小孩胖嘟嘟的手就做好了”。蔡雅玲用这种蒸花馍的方法,制作了一系列女人的身体。面团和泥塑不同,需要一次成型,因此很难追求确定性和完美。根据碱面和蒸烤时间的不同,面团的肌理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裂缝、凸起、烧焦的地方,就像岁月在身体上留下的皱纹和伤口。这些面团在锅中膨胀、变形,也隐喻着母亲身体的变化。蔡雅玲特地用“女神”这个看似有反差的名字来命名作品。雕塑界,“女神”常常代指古希腊、古罗马神话里拥有完美无瑕身体的女性,但真实的生活里,大部分女性的身体都是朴实的、自然的,拥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她希望,女性可以不再受困于这个称呼,而陷入无止境的劳作和损耗之中。在同系列的作品《你妈》中,残破的肢体如同被时间掠夺过一样。《你妈》 Your Mother
面粉、酵母、防腐剂 Flour、yeast,preservative
尺寸可变 Variable Size
2021
她坚定又温柔地陈述:“我们不能只赞颂一个女性完成了母亲的使命,而否定她被摧毁的身体。”如今,蔡雅玲还是会时不时地梦见自己回到了生育前的状态,自由、轻松、没有羁绊。成为母亲,能享受着这个身份带给你的喜悦和爱意,但又有一根线紧紧地拴在母亲身上。成为母亲是艰辛的,好在,她也逐渐完成了一场自我重建。在“自我”经历了和孩子的交织、绑定,以及缓慢的分离之后,她比以往更了解自我,开始质疑、反思,被抑制的心流和情绪,随艺术创作汩汩流出。蔡雅玲认为自己找到了那把 “小刀”,轻轻地拉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就喷涌出来。那些曾经“不可见、不可感、不可知”的属于母亲的、女性的经历,都从她的作品出走,走进了更开阔的地方。参考资料:
南方人物周刊|封面人物 | 告别痛不欲“生” ——中国无痛分娩进程录
大西洋月报 | 不同寻常的疼痛:社会为何如此神圣化分娩痛?
界面文化 | 分娩之痛天经地义吗?生育如何成为女性说不出的痛苦
柯倩婷 | 身体与性别研究:从波伏娃与巴特勒对身体的论述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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