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人韩红。(图/I C)
近30年来,人们在韩红姓名前加上各种前缀,譬如歌手、音乐人、公益志愿者、主持人、国家一级演员,创作过管弦乐、音乐剧和钢琴套曲的作曲家……但她觉得,人无法被某个单一前缀定义,如果一定要给她加一个,“音乐人比较好”。
作为音乐人,韩红不曾参与“命题作文”,直到完成《满江红》的电影配乐工作,她才发现“我自己其实是可以被规范的,也就是说,我还是有这个能力去完成命题作文的”。
“你较劲,我也较劲”
韩红和张艺谋的首次合作,要追溯到2008年北京残奥会期间,他们几乎“天天在一块儿”为主题曲而忙碌。此后多年,这对老朋友平时很少联系,偶尔见面,韩红会“嬉皮笑脸”地用张艺谋家乡的陕西话喊“张师”,逗得他频频发笑。
没想到,担负起《满江红》的电影配乐工作后,张艺谋对她就像“变了个人”,他非但变得严肃,还开始不断“质疑”她。
起初,两人将目光瞄准“豫剧+摇滚”的配乐组合,也制作出了相应的编曲小样。只可惜,这一组合的呈现效果没能令他们满意。经过尝试与探讨,他们决定转变配乐思路。
韩红发现,张艺谋的电影配乐都是优秀的海内外大师作品,风格大多典雅、稳重,因此她更加希望做一些大胆的、不同以往的突破。基于影片的故事背景,她决定将豫剧与不同类型的音乐结合起来,制订出一套配乐计划。
于是,疑惑的张艺谋听到韩红说:“我要用电音。”“电子音乐不行吧?”张艺谋问道。“肯定行。”她之所以如此坚定,原因之一是她在这次合作中有一点“小私心”:她想给张艺谋“破破冰”。
根据计划,韩红组建了一个由9人组成的音乐组,成员来自全国各地,平均年龄不到35岁,最年轻的是00后。“这是一个全新的团队,我把一批年轻人兜在了一起。”
这些人如初生牛犊却目标明确:做电影就是要为电影服务,为电影负责,必须要按照导演的要求,绝对不能自我。然后,他们共同进步,用“共享方式”发挥各自所长,将戏曲、民乐、电子音乐、民族器乐、打击乐融合起来,人人都有自己的编曲。
从有血有肉的人物和具象的情节,到无形的旋律和音乐,作曲者对人物的理解、对电影的把握和判断能力、对乐器的了解,在配乐过程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我认为张大是这样的,孙均是那样的……我认为在最后那个地方,所有英雄在一起,就应该是不忿的、具有英雄气概的唢呐吹起来,唢呐音色悲凉又高昂,很符合情景。”韩红转过脸,抬起手,吹响看不见的唢呐。
在电影配乐的创作过程中,整组人时常奋战至深夜,有几次更是忙到清晨。据韩红估算,他们一共交出90多段音乐,废掉27段。没交出去的被废掉的乐段更是不计其数,“一小节一小节地废,一段一段地废,一首一首地废”。
相较音乐组“相互帮助,相互扶持”的实时沟通,韩红跟张艺谋的沟通方式则显得更为传统而浪漫:“我俩写信,从2022年5月7日开始,一直写到12月。”
尽管大部分沟通都依托于这些打印在A4纸上的信件,但两人当面沟通的氛围依旧生动鲜活。张艺谋的笑容尤令韩红难忘,在她以“像一个有点坏的小男孩”来描述时,自身孩子气的一面也袒露无遗。
这次跟张艺谋合作,对方坚持,她也坚持;对方越是“打击”她,她越是不服,“你较劲,我也较劲”。她甚至因为追求配乐播放效果,而给导演组特意准备了一套音响设备。
“会被一些情感击中和感动”
回过头看,韩红觉得电影配乐作曲并不简单,“要受约束,受人家‘打击’,然后还不能将自己音乐上的锋芒露出去,要收敛,因为它不能个人化”。
有人用“叛逆”定义韩红的锋芒,她年轻时戴墨镜敲鼓的老照片被他们当成佐证。但只有少数人知道,当年她其实是女子摇滚团体“感觉”的主唱兼吉他手,后来乐队因故解散,她与队友们的“摇滚之路”逐渐隐没。
回看韩红的音乐生涯,真正帮她打响名号的是2001年发表的《青藏高原》,这首歌不仅掀起了一场全国范围的高音挑战热潮,更成为许多民间实力唱将的保留曲目。4年后,她在央视春晚上演唱了一首同样关于西藏的歌《天路》,彻彻底底地家喻户晓。
也许正是这两首代表作的主题,以及韩红昌都藏族人的身份,令很多人视她为民族歌手。可实际上,她大学时主修美声唱法,毕业后唱的是流行歌。她认为音乐是开放的,自己不太适合被划为某一类歌手。
“因为我唱的歌里面涵盖了大量的美声的东西,比如我唱的《绒花》《九儿》,其实这些都有一定的美声唱法的基础。”除了美声和流行音乐,韩红还喜欢嘻哈、电音,等等,“在音乐上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去年生日前,韩红举办了自己的首场线上演唱会,这也是她时隔多年再次举办个唱。排练阶段,熟悉的红色话筒就在嘴边,她却唱得不那么自如,因为太孤独。乐队离她很远,声音离她很远,她独自站在舞台中央,面前也没有观众。
“太糟了,真的。我不适合开线上演唱会。”排练暂告一段落,韩红弯下腰对走上前来的同事说。她虽淡淡地笑着,但仍显得不安。
能够依靠上天给予的“一定的音乐天赋”安身立命,“然后还是自由的”,令韩红觉得“很幸运”。(图/ 由被访者提供)
在休息室,拍档李延亮告诉韩红,在开场时营造孤独感正是导演的用意。“我不知道啊。”她趴在沙发上,因腰伤而有点力不从心。李延亮关切地站在一旁,打气说:“能量流动出去就是爱,能量堵在心里就是情绪。”
正式演出当晚,韩红唱了十几首歌,稳定的发挥一如既往。尾声时,她泪眼婆娑地用半念白方式唱道:“谢谢你们,不曾认识却又爱着老韩。”这是《老韩》的一句歌词,整首歌为即兴创作,“喝醉了写的,想到哪就唱到哪,旋律和歌词是一气呵成出来的”。
任何年龄段的人都可以称韩红为“老韩”,相较“老师”“姐”等尊称,她觉得这么叫“最舒服”。“你想,如果一个小孩子叫‘老韩’,不是更有趣吗?”
这么多年,韩红习惯了一个人疏解情绪,怀里有琴,面前有酒,有时候一唱就是一晚上,落泪也是寻常。在她去年发表的专辑《人间剧场》里,即兴占比约九成,其中不乏“如果生活以痛吻我,我只报以一首歌”的表达。
能够依靠上天给予的“一定的音乐天赋”安身立命,“然后还是自由的”,令韩红觉得“很幸运”。今年,她的全国巡演已提上日程,如果再有机会唱《老韩》,她觉得自己应当能够平静地完成。
音乐作为一种文艺体裁,同样是创作者和演绎者“自我”的载体,一旦接受这个设定,便不难看清韩红气势磅礴背后的脉脉温情。严肃、欣悦、忧伤都是她的表情,用“泪点低”来形容她也可以。
韩红认为自己是个敏感细腻的人,“从小是奶奶把我带大,所以感情比较容易被冲击”,而艺术工作者的身份也使她“会被一些情感击中和感动”。
军人不是“流血不流泪”的钢铁之躯吗?但她觉得:“那是你们只看到了一部分,中国军人也有流泪的,只是他在别人面前不表现出来。”
“现在是我人生当中最自在的时候”
韩红十几岁入伍,价值观和世界观在部队定型,责任感从那时起扎根于心。现在,这份责任感主要有两重:对待音乐,用艺术的方式呈现自己想表达的,她坚信文艺工作者“应该有态度”;对待公益,去到任何需要自己帮助的地方。
责任感太重的一个结果是累。韩红毫不避讳地承认,她曾经因为太累而“试图逃避过”,想着别看那么仔细,是不是就能歇一歇。“但做不到。当你看到有很多人需要你帮助,你闭上眼睛就是他们。”她真的放不下。
“为什么为公益倾尽全力?”这个问题,韩红很少明确地正面作答。但这一次,她直接给出答案:“你也别问我为什么,我做公益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没有缘由。我认为这样才更接近天意,这样才更是天想要让我做的。”
巴金笔下的高觉民在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与“一种责任心”时,“仿佛看见一条路,他觉得应该找一条路”。对韩红来说,做公益就是这样一条路,哪怕沿途荆棘密布、身后谩骂追击。
许多人以为韩红走到了逆境,于是用沉默乃至消失换一时的相安无事。她知道人们为什么这样想,更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因为“公益这件事不是靠嘴巴说的,是要靠行动,做了才能被人看见,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刀枪伤身,语言伤心,一句恶毒的话足使人完全绝望。”木心这行字并未印证在韩红身上,或许得益于她内心的强大,又或许是她选择了无视那些谩骂,总之,她不觉得自己这几年不顺,“人得知足啊”。
可难免有人用“淡出”定义她较少现身公开场合的状态,而她觉得自己不算某个圈子的人,所以谈不上“淡出或回归”。
“我觉得我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觉得我想写音乐、想表达的时候就会写出来。”一切浮华的热闹于韩红而言“都无所谓”,她这辈子能“和音乐在一起,和公益在一起”就很幸福。
不过,近年出镜少是个事实。“我有6年没有接受访问,你说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因为长大了。长大了就想做个‘哑巴’,就想用眼睛去观察、去发现,我觉得就足够了。”
韩红观察到“人不能没有梦想,但也不能空想”,观察到“欲望和现实的较量”。她也观察到自己的变化,并庆幸自己“一直保持着一颗‘幼年’的心”。她不喜欢过去的韩红,“你要是现在问我愿不愿意跟过去那个韩红交朋友,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过去那个韩红二三十岁,“有些幼稚,有些冲动,有些不自知”,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开始在生活中做减法,少说话,多独处,“更喜欢一个人在书里面去找寻真正人生的答案”的自己。
韩红最近看了巴金、王朔、木心和阿城的书。书里书外的世界、成长中的积累、年纪带来的成熟使她告别焦虑或惆怅,可以淡然地说一句:“现在是我人生当中最自在的时候。”
采访接近尾声,她终于想起来喝一口水。“没有什么比说话更累,比开一场演唱会累。”日头往下去,倾诉升上来,韩红说,“我今天把6年的话都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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