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
在文学爱好者与文学创作者群体中,博尔赫斯毫无疑问拥趸甚众,博尔赫斯研究也成为热点。国内外有关博翁著作卷帙浩繁汗牛充栋,只是若博翁地下有灵,也未必完全赞同这些研究。
因为他自己说:“书就是作者脑中某些东西的影子,而作者并不能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这个影子形成之后,脑中的那些东西就消失了,当作品成真的时候,写作时的想法就会慢慢变成作品残存的痕迹,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这种思想与文字的差别,是可以等同于传记作品中作者对传主的认识与传主的真实之间的差别的。
这种无可避免的扭曲与失真是世间难逃难躲的缺憾,却也是文学体例的一种奇妙魅力。
博尔赫斯。
博翁此观点,未必人人认同,但确实尚未有一本公认当行出色的博尔赫斯传记问世,赵松先生曾有精辟论断:
“博尔赫斯的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他的阅读与写作所瓦解甚至吞噬。或者说,他的日常生活不过是写作与阅读行动留下的遗迹,任何关于博尔赫斯日常生活的叙事与分析都注定会显得微不足道且相当乏味……而当传记作者为了消除或缓解这种尴尬状态时,又必然会试图通过引用博尔赫斯的作品内容来谋求某种平衡,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不过对博尔赫斯的粉丝而言,如果有真实了解博翁的渠道,文学价值都可以暂且退居二线。
阿根廷作家比奥伊·卡萨雷斯的《日记中的博尔赫斯》一书,可能是迄今全部有关博翁的出版物中细节最多,记录最广的,实为博翁门徒不可错过的作品。
《日记中的博尔赫斯》
[阿根廷]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著 / [阿根廷] 丹尼尔·马蒂诺 编
郑菁菁 / 陆恺甜 / 徐泉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1
比奥伊与博翁的友谊始于1931年,一生相交莫逆整整50多年,比奥伊对博翁了解深刻,可能正是因此,他选择了一种极真实的写法,将自己日记中从彼时相交起计直到博翁去世全部与之相关的文字遴选出来整理成书。
这本600多页的大部头由隽永短段构成,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忠实地反映彼时彼刻博翁的状态,如同画作里一条条看似孤立的线条,当线条数量足够多时,博翁肖像的轮廓便清晰可见,断无误解的可能。
更妙的是,作者比奥伊与博翁关系太好,让博翁可以如你我在挚友身旁一样随性倾吐,能够留下些绝不会在公开场合或存世著作里流露的真实,比如,博翁与友人们讨论文坛名家时,势必diss加缪等人一番,或称“史蒂文森(《金银岛》作者)比加缪更肤浅”,或道“加缪不值一提”,或曰“乔伊斯写的书蠢得不知所云,但还是可以被批评家评论一番”。
01
闪光的博尔赫斯
坊间近乎公认,博翁乃是集神秘、渊博、芜杂、矛盾和精练于一体的大作家,而在读者心中,他想象力诡奇浩瀚,行文每每出人意表,字里行间有哲学深意的深刻存在。
在此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博翁是个动辄高谈阔论臧否人物的健谈者,且不时暴露刻薄一面。当然,更多的还是那种闪烁人性光辉与智慧光芒的片段。
某日在坐地铁时,博翁身旁有个小孩子,发现了一句有趣的话,于是不断重复且乐不可支,博翁目睹这一切,感慨道:“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发现了拼写相似的词凑在一起时会产生滑稽的效果,他正在发现文学,而他的父母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聊天,我好想和他一起笑。”文学的萌芽在每处生长,缺少的则是发现它们的眼睛。
从上面的例子里也可看出,博尔赫斯对文学的思考是生活化的,是每时每刻的,在这本600多页的大部头里,有关文学的讨论无处不在。
譬如对文学边界的界定,博翁认为在文学世界,莎士比亚是个“非凡的业余爱好者”,但丁才是真正的文人。
譬如对创作时心手不一的一再感叹:“人的文学才智在生活里常有而写作时就丢了”“如今没有人好好写作,而是在用力写作。”
他还感慨,“神秘对于这世界来说越发重要,而故事则变得越来越廉价”。
毫无疑问的是,长久以来文风简洁的博翁对20世纪世界小说越发轻视叙事性而深入雕琢特色风格的潮流并不认可,对这一时期涌现出的经典而晦涩难懂之作更是缺乏好评,前文提及博翁对乔伊斯的评论也可印证此点。
那么,如果您对《尤利西斯》《万有引力之虹》等书不知其妙处所在又不懂其何以为经典,那么未必是您缺少鉴赏能力,您和博翁站在同一战线。
02
博尔赫斯与他的挚爱
而博翁欣赏的作品也正是此书中一再出现的作品,譬如《堂吉诃德》,这书名每几页出现一次,博翁多次重读且有常读常新之感。
他将堂吉诃德作为世界文坛塑造最完备最有血有肉的形象之一,使其跻身万神殿;他指出纵观全书,堂吉诃德大人没有真的杀过一个人,认为这本是塞万提斯应该添加的内容;他还在某次重读后,感慨自己曾一度认为堂吉诃德郊外为表达对杜尔西内娅之爱而发疯的桥段不必要,而现在感觉“非常必要”。
《堂吉诃德》
[西班牙]塞万提斯 著,唐民权 译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1
博翁自己的文风可以从此书记载的他谈论弥尔顿时的言语体现出来。在讨论《复乐园》时,博翁认为弥尔顿把耶稣和魔鬼的对话写得非常糟糕,因为里面的耶稣说起话来像个律师或者神学家,用词书面而抽象。
耶稣经受恶魔诱惑,Dirk Vellert 1525
博翁认为想写出古人预期,应用具象的词汇,简洁才能值得赞赏,因为“上帝应少言、神秘、无懈可击”,这似乎就是在描述他自己,博翁作品因想象力过于庞大,发散过于辽远而偶尔显得枝叶繁芜,若细品,则觉得为表达作者用意,近乎句句不可或缺,而且每句话承载的信息量很大,是“最简洁”的一条路。
六百余页诸如此类的谈论中,你可以读到博翁对众多作家作品尤其是拉丁美洲的作家与作品尺度不一有时甚至言辞锋利的臧否,可以读到博翁对人物形象、叙事手法、哲学思想、政治文化乃至具体事件的点评,这本书毫无疑问是一片属于博尔赫斯的未开采的富矿,如果读进去,完全可以勾勒出博翁的人生哲学、创造思想以及一整套的文学理论。
03
冷面笑匠与胡说八道
世人眼中博翁实为冷面笑匠,最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这样的博翁居然放言“亚里士多德说得有道理,幽默不妥,因为可能流于荒诞无稽”。
书中这句话结合博翁在谈话中说到的“我从来不知道我有幽默,但似乎是有的吧”,从中可以清楚看出博翁在使用貌似严肃的戏谑为神圣话题祛魅,甚至为自己的叙述去除意义,本质上是为体现哲学思想而采用的手段,还可清楚看出博翁对直接幽默手法的有意规避。
此书记载,博翁明言道“调侃是一种卑微的题材,注定要过气,没有什么比喜剧性消失得更快了”,所以翻遍博翁全集,也找不到一句直白的戏谑和调侃。
但是,在生活中博翁的确是个幽默且有很浓恶趣味的人,这点毋庸置疑。某日博翁认识了一位名叫“奥莱哈韦斯卡”的博士,也不知是这名字太有趣还是名字自身发音韵律感太足,两天后博翁兴致勃勃在大街上散步时,高声朗诵起了自己即兴创作的一首奇诗:
要是有人出于谨慎
在干架之前
先拉一泡屎
那想必会有一只公鸡
给奥莱哈韦斯卡博士打鸣
(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的高乔人齐唱)
那个叫奥莱哈韦斯卡的老好人!
声音未歇,博翁肩膀遭拍,回头一看,正是这位奥莱哈韦斯卡博士…往后的情形您自己想象吧,反正“食得咸鱼忍得渴”,博翁自己闯祸自己扛吧。
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博翁对中国古典哲学与古典诗歌颇为喜爱,并盛赞白居易、袁枚与孔子老子。
这种渊博是因博翁一生离不开书,他的生命正是由阅读与思考构成核心,并借助其狂野恣肆的想象力无尽地延展开去,构成庞大而富于内涵的生命框架。
这也正是博翁所认可的斯宾诺莎上帝理论:上帝是实体,所有现实都是这一实体的附属品,而附属的形式是思考和延伸。
04
黑暗中的博尔赫斯
以世俗观点看,博翁的人生起落也正是与书籍相俯仰,1945年,庇隆政府上台后,博翁因在反对庇隆的宣言上签名,被革去市立图书馆馆长一职,甚至还被侮辱性地勒令去担任市场家禽检查员。
1955年庇隆倒台后,新任军政府又因为博尔赫斯鲜明的反庇隆的政治立场,让他任职国立图书馆馆长。可是当时博翁已因遗传性疾病双目失明,这吊诡无常的命运引发了博翁的经典自嘲“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
博尔赫斯曾任馆长的阿根廷国家图书馆。
目疾没有中断他的创作生涯,博翁以口授的形式陆续创作多部作品,而更美好的是,目疾也没有中断他与书籍间的情感纽带,博翁自己说过“我喜欢让自己觉得我并没有失明,像视力正常的普通人一样去亲近这些书籍。”而曼古埃尔在回忆著作《和博尔赫斯在一起》中,深情记叙道:
“有时候他会亲自去书架上取书。他自然知道每本书的位置,因此能够准确无误地走到那里。但有时候,他对一些书架并不熟悉,比方新的书架,这时就会发生很奇妙的事:
博尔赫斯会用手指滑过书脊,用触觉感受着每一本书的凹凸起伏,就像感受地形图一样,尽管他对这样的起伏并不熟悉,但肌肤和书脊的触碰仿佛能够破译这种特殊而微妙的变化。
他的手指划过之前从未打开过的书,凭着手工艺人般的直觉就能知道抚过的书是哪一本。失明的他甚至能够准确地知晓书的作者和标题,我深信,在博尔赫斯这位老图书管理员和他的书本之间存在某种微妙的关联,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
[加拿大]阿尔维托·曼古埃尔,李卓群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5
而阅读新书或是修订自己的旧作,这份工作就要有人配合了,比奥伊日记中为博翁读书的记载比比皆是,这基于友情的服务如同打亮智慧的火花,为博翁提供了智识的燃料和思考延伸的出发点,他对所听到的作品作者作出的评论往往妙趣横生,而旁征博引时更体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与知识储备。
博尔赫斯。
失明为博翁带来的创伤难以量化,常理看应该很深,但博翁说过:
所以,很难说明这失明后复杂的因果之链。
这本日记并未在博翁弃世的1986年终结,这个名字在比奥伊的日记中继续的出现着,1986年6月14日,比奥伊在儿子处得知了博翁的死讯,然后“觉得自己在一个没有博尔赫斯的世界迈开了最初的几步”,然后发现自己没有也无法丢掉“我得把那事儿告诉他,这他会喜欢的,这他会觉得很蠢”的习惯。
在博尔赫斯与比奥伊摄于1985年的最后一张合影的背后,比奥伊这样写道:“博尔赫斯比我大15岁,如果我按照目前的速度继续衰老下去,15年后我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具尸体吧,希望不是。”
比奥伊在1999年去世,没有任何理由支撑,但我就是相信,他和博尔赫斯会在一个茫远的神秘地方再见,继续嬉笑怒骂,臧否人物,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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