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帆,木心晚年工作人员)
2011年冬,送别先生,我回到家,如常生活。给从前的自己画上句号,往后,是另一个我,活在没有先生的世上。并不时时感到伤痛,也总能从容得体出现人前(是,这是先生的教养)。但我知道,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永远离我而去。而此前不知道的是,一个人会有那种难过到,好像每个毛孔都要流泪的时候,且这种情绪,常来得猝不及防。
虽然小心翼翼惧于触及,但年来我到底屡屡翻看从前的琐物,零碎文字,不住忆起的总是那无数次散步。初时在乌镇西栅,沿河边清净的石板路和桥,若他精神好,会走远些去昭明书院,或在通安客栈二楼的走廊,累了就中途沙发略坐,我取一只烟缸替下他手中攥着掸烟灰的纸团。然后,换了东栅晚晴小筑的花园曲径,两只黄狗跟在身后,夜了也常在大宅内回廊转圈。11年夏天去看他时,他已经走得不能再慢了,我有心低头留意他的脚,半米见方的一格青砖,十余步才走完。他也低着头,膝盖是弯的,背更加弯成似一张弓,甚至比我都矮了许多。再后来,他走不动了。
散步是容器,装在其中的是先生无时无刻的煽智。是以,睹物思人,每每伴着眼泪的还有不自禁的笑出声,先生狡黠得意的眼神明亮如昔。他从来笑对一切。他的悲观主义,是慈悲之悲,悲悯之悲。所以,苦难也好喜乐也好,都化为他口中一句笑话,背后,其实神的双眼,在俯视万物。
先生一生遵循福楼拜的信条:“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身为渺小的见证人之一,我亲历他如何轻描淡写地推却访约,把读者谢绝门外,他不屈于苦难,也不屑于虚荣,心中自立高贵的殿堂,树起光荣的丰碑。但,读他的文字,会知道他对这个世界存了多少爱。一年前昭明书院的追思会,我坐在角落的木条凳上,脑海里一片混沌的人之初,各种声音从耳边流过。却清楚捕捉到一句话,那男声平静道:“让我对艺术有兴趣、有自信,是因为木心先生”。我顿时像被当脸打了一拳,眼泪瞬间涌出。那个下午对木心文学与绘画的百般褒论,全不及这句话给我的感动。我想这是先生于我们最大的珍贵,他隐隐在你身体里种入一根标杆,然后,好吧,你且放胆去看去闯,去感知和体会,这根杆会撑住你,帮你逐一辨识,帮你慢慢站直。
天才之伟大,在于他是引领众生向着知与爱行路的那一束光,无论身前与身后,只要坚定有信,他就一直照亮你,给予力量,顺境如此,逆境尤甚。先生说,贝多芬的每一乐章,都是在劝人们,爱这个世界吧。而编辑先生问我可有对木心读者说的话的此刻,我想说,读先生的书吧,他每一句话,都是在告诉你,怎样爱这个世界。(文/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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