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剧照。(图/ 由被访者提供)
乌镇下雪了。轻盈的雪花渐次而下,仿佛戏剧舞台上的一幕高潮。我的视线追着这纷纷扬扬、如泣如诉的江南雪,如初次见雪的热带居民般惊喜。飞扬的白、摇曳的绿,交织成时间的帘幕,散发出湿度极高的寒气,使人打起冷战。
我清醒地意识到,因这寓意丰年的雪,一股莫名的惆怅正在乌镇弥散开来。能不惆怅?迟来的人心道,戏剧节开幕头几天分明日光朗朗,晒着孟京辉的卷发,任他在石板路上笑得一脸褶,“感觉到以前的所有能量在我身上开始运转了”。道旗猎猎生风,是戏剧大师们从高处看着他。
第一幕:风吹雪
排练《红与黑》前,能量充沛的孟京辉给演员们布置了一项任务:阅读司汤达的原著小说。根据版本不同,这本书少则400多页,多则600多页。“怎么弄啊?”孟京辉狡黠一笑,“那些演员吧,他们就不看,偷偷地在网上搜一下电影,整几分钟看。
就怕我问更多的东西,然后他们觉得,好吧,我看一个3小时的电影,再看一些新的(改编作品)。”孟京辉一问,没好好看书的演员果然露怯。“那就这么着吧,咱们就按照那个电影的剧本。”导演助理把剧本打印出来,孟京辉翻了翻,“里面好多台词,那你们就排这个。”
汇报演出时长超过3小时,“演员演得还挺高兴的”。可孟京辉笑了:“全不要,重来!”演员们一下子蒙了。“这挺好,演员就必须要找到一种全新的来支撑自己往前走的东西。”据孟京辉观察,现在很少有年轻人有足够的能量和判断,去清醒而恰当地读一本这么厚的小说了,“没有了,吹牛呢!(他们)忙着呢,看小视频或者刷刷手机,那挺舒服的,他们没有时间来认真地对待这么一部作品”。
《第七天》中的演员梅婷。(图/由被访者提供)
“那有多少好东西啊!太迷人了!”身为后现代文学的迷弟,孟京辉坐不住了:“(他们)没有这个时间,我就替大家读,读完了我告诉大家(书)有多美,(他们)让我展示出来。”夜风翩然,《第七天》在乌镇戏剧节的最后一场演出也落下了帷幕。
一些新问题蹿进孟京辉的耳朵,七拐八拐,找到他存储相关记忆的那块大脑皮层——“滋”一声,一些画面被勾起。那时,演员们快把原著小说翻烂了。孟京辉也没闲着,他以书为起点展开又一次“圈地运动”——这是史航的形容,他说孟京辉是“狂跑着圈出一个奇怪的形状,甚至一团乱麻地圈地”。
“你是蚂蚁,但不是一般的蚂蚁。”史航想到一个新比喻,“你知道美洲劫蚁吗?那不是一只在爬,那是密密麻麻一条河(似的)过来。走过以后全啃干净了,白花花的,没有肉,没有皮,没有毛,就剩下骨头了。”也许,20年前的孟京辉会为这段解读献上掌声,但现在,入行40年的他选择更温和的阐释。
“就像你早上出门,见到了各种风景;你折了一朵花,捡了一片树叶,拿了一块石头;晚上回到家以后,你面对这个石头,你不是一定要把它放在盆景里面才行。你见到了,你感受到了,你搁在旁边。别人没有。那么最后的时候,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就不是放在盆景里的石头、花这些,不是。”寂静无人的夜里,茶盏里的烟刚冒完的瞬间的想法,对孟京辉而言“可能更重要一点”。
他戴着一副隐形“眼镜”,由“一直阅读和思考的一种习惯”制成。通过这副“眼镜”,他才能看到文字的力量。视觉最敏锐的时段同样是夜里,孟京辉感到与文学亲近。“白天的时候远,因为白天瞎忙,都忘了。”他神秘地解释,“但晚上夜深人静了,没什么事儿,10点以后就可以静下心来。
你就觉得好像书架上的各种书,从上面跑下来了。”跑下来的人会趁孟京辉翻书的时候跟他聊天,聊完他就合上书,放回书架,再换另一本,跟另一个人聊,“(灵感)就有了”。然而,《第七天》里的人物不曾跑下来,孟京辉只得跟同伴们聊,“从2022年的2月份就开始一直聊,聊完了以后也不是特清晰,不知道怎么咬、怎么叼这个作品,不知道从哪开始吃,不知道怎么弄”。
那就先跑一圈再说。孟京辉他们跑到其他戏剧和小说中,跑到诗歌里,跑到酒桌上……“最终还是回到这个剧本,就是原小说——它的语言、它的状态、它所关心的东西和它的犹豫、它的迷失,甚至作品里面的一种趔趄、一种闪失。”慢慢地,孟京辉的《第七天》成形了,“就好像有东西一点一点推着我们”。
那个过程对他们来说特别重要,有趣又神奇,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可余华不参与这个过程,“他不跟你讨论”。这位作家在《第七天》里写了5天“雪”,而在孟京辉的戏剧版里,“雪”缺席了。但这不重要。文学与戏剧永远隔着点距离,握不住的,就像雨雪。
《樱桃园》剧照。(图/由被访者提供)
第二幕:出发吧
雨雪沾湿乌镇前,王媛媛坐在孟京辉抚过的木桌旁,隔着点距离,审视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樱桃园》。“你做了那么多剧,有做过喜剧吗?”桌子的另一端,史航“简单”发问。“《樱桃园》算不?”王媛媛说,“我们这个算‘喜悲剧’。”筹备《樱桃园》时,王媛媛徜徉在契诃夫的作品海洋里。
那是2021年,她过得不是很开心:“这几年我看到那么多不幸的人,我觉得时代带给你的这些东西,会让你思考一阵子。”在乌镇大剧院后台,王媛媛抻着鬓角,她喜欢把头发梳得紧紧的,像长辈给孩子扎辫子的手法。手机在梳妆台上响了响,她收回右手,朝斜下方探去。我知道,那是工作在找她。
“昨天弟弟(的扮演者)受伤了,去医院看过,应该没问题。他这会儿还在休息。”王媛媛感激并珍惜这批演员,要知道,她和团队之前找演员找了两个月,一无所获。那是一段不能排练、没有收入、一切停止的日子,“我替所有人难过,替这个时代难过,替这个社会难过,就很无奈”。
太多负面的东西冲击着王媛媛,在她心上投下一道至暗的阴影。拿什么找回自己的快乐和自信呢?王媛媛清楚,她只能通过创作和作品,“通过我们自己能够演出的内容,来唤醒自己,说我还活着”。这是作为肢体戏剧《樱桃园》导演的她,种在心田的“樱桃园”。
2022 年,参加乌镇戏剧节的人们。(图/ 由被访者提供)
园子里有几棵树,一棵写着她的目标,一棵写着她的责任。这便够了。她从不用一时的消遣去拉扯那阴影,绝不要自己成为书中最后一段话的腐叶:生活过去了,好像我没生活过似的。“我觉得人呢,你过个几年都会有新的想法,因为社会在变、时代在变。”王媛媛不疾不徐地说,“你在某个时间读到某一本书的时候,不一定会对它有想法,也许隔了很多年,你会突然觉得它写的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个时代。”
《樱桃园》不就是吗?王媛媛在戏里加入人工智能和未来想象,加入无数抽象的、夸张的、怪诞的肢体动作,配上原著里的台词,毫不违和。因为,“它就是我们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剧院外,乌镇的雨还在下。契诃夫的道旗不知在何处飘扬着,与《樱桃园》海报底色无异的绛紫色,隐匿在同伴中。
王媛媛屡次经过这些道旗,听它们诉说文学与戏剧的故事。她也有自己的故事:“我觉得这些文学作品跟我们舞台创作的作品是不可能分开的,因为剧本首先要有一个很坚实的基础,舞台上的艺术创作首先是用你自己的态度和理解,去幻化文学作品。”完整照搬万万不可,“你要带着自己的观点和形式创新去展现内容”。
文学的戏剧改编甚至不必与原文接近,“越好的作品越是去跳脱,并且加入你自己的个人观点,才能更好地成为新的、可以延展的作品”。红艳艳的花朵在舞台上绽放,演员们的表情却在凋零。他们奋力舞蹈,挥汗如雨,甚至有点歇斯底里。可那扎在心底的冰刀还是焐不化。
悲怆如斯,王媛媛其实也不太喜欢,“但是悲剧更容易挖掘内心,我们往往都是在创作的时候通过一个悲剧,去唤醒自己对美好的憧憬,好像是通过这条路把自己带出来”。悲伤时也更易起舞。当悲伤消退,舞蹈也渐渐停歇。“是时候出发了。”一声对白响起,演员们迈出脚步,朝一个归宿走去。
《大师和玛格丽特》剧照。(图/ 塔苏)
第三幕:飞起来
每部作品及其人物都终将抵达归宿,不论是走着去、跑着去,还是以退为进或以进为退地去。《大师和玛格丽特》是飞着去,李建军觉得这很有画面感,宛若《哈利·波特》的魔幻世界。“其实我哥哥是学文学的,所以有些书是我小时候在他的书架上看到的,比如《安娜·卡列尼娜》。”
李建军与俄国文学结缘已久,到北京上大学后,他看了《大师和玛格丽特》,随后将其收入灵感库。新年的钟声响起,那是2013年。李建军跟朋友在莫斯科跨年,看戏是保留项目。他们在俄版话剧《大师和玛格丽特》的观众席坐了几小时,感受差强人意,“其实那个戏不太好”。“
为了排这个戏,我还查过一些歌舞剧、歌剧、话剧,觉得好像和我想象的都不太一样,也没有一个让我感觉很惊艳。”李建军记住的屈指可数,“塔甘卡剧院有一个实验戏剧版本,女主飞起来,背景里有一个吊钟,那个版本比较经典。”
2022年3月,李建军与团队开始着手改编这部戏的剧本,困难接踵而至。“很难找到一个角度,这个实际上是改编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你给什么观众看?观众为什么要看?他们注意的点是什么?”创作向前推进,李建军他们“离小说越来越远”。原著人物的出场顺序被颠覆,故事背景的原有功能被重置,“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跟观众的期待是有落差的”。
但必须这样做,因为主题在剧本大纲成形之时便已确定:大师和玛格丽特的选择。在其指引下,书中的华彩段落被舍弃了,某些名场面没有了,大反派被取代了,许多小人物也不见了……对李建军来说,这是一个“你做了很多的工作,最后推翻的过程”,没什么诀窍可用,唯有倚赖你所积累的,“这个东西是在你心里埋藏的,可能是你10年、20年里形成的价值观”。
2022 年,参加乌镇戏剧节的人们。(图/ 由被访者提供)
确定形式的过程也很艰难。起初,“怎么飞”的问题困扰着李建军,他一直觉得焦虑;后来,怎么飞、飞还是不飞都好像不再重要,问题自己飞走了,“这也是创作的乐趣”。对一些演员来讲,看原著是个问题。“很多演员都没看完,看不懂,太累了,完全看不下去。”年轻演员尤甚,“我们最小的演员是1999年12月31日出生的,这本小说600多页,对他们来说太挑战了。”
男主演张加怀没这么年轻,但他此前也没看过原著。“补习”期间,他发了条微博:读到106页、看过133条字小行密的注释后,发现只有一条注释里提到的文学作品有幸读过,而深感知识匮乏已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李建军对演员文学积累的差异表现得极为平和,他说每个人理解文学作品的峰值不同,“但是他们在创作过程中也在被改变,而且这个东西会感染他们。
他们会越来越进入这个戏的主题,越来越深入地思考”。时针向22点逼近,戏里的拷问又缠上来:一本小说要承受多少骂名?“你们有权利,我们有道德。”除了用小说导读里这句话“答非所问”,我无言以对。演员们不置可否,将文稿和白菜砸了个稀烂,他们狂放地歌唱,摆出“哪怕是毁灭也要一起毁灭”的架势。
在2000名观众面前,文字被摧毁了,作家们体面的堡垒被摧毁了,遍地狼藉。一本“家丑”摊在舞台上,我顾不上琢磨,迫切跟人分享对张加怀的喜爱。“原来你喜欢这一款?”“也不是,就是莫名地喜欢。”是这样吗?当戏剧和文学拧在一起做出诱人的邀请手势,它们所能挑起的还有欲望。
可李建军的终极目标似乎不是这个,而是用魔幻映照现实,用荒谬引发共鸣。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近年偏爱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一个原因。“在我们这个现实中,做现实主义其实是挺难的一件事。”李建军觉得,文学世界里也一样,“魔幻现实主义在讲我们的生活,但是又让读者不那么惊悚、不那么丧。跟现实主义相比,它有时候更有力,能给你很重的一击。”
导演 牟森(图/ 由被访者提供)
第四幕:狂人歌
在李东眼中,《红高粱家族》也是一部魔幻色彩浓郁的著作,“它以一种传奇的方式去讲述,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的故事,那些故事其实是传说,但是孩子们在读的时候会觉得书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真的,同时又觉得这个真的东西特别神奇”。《红高粱家族》唤起李东原始的好奇心,阅读时,他的理性思维像暂时休眠了似的。
牟森则相反,他在书里找到大量观照现实的瑰宝,接到同名舞台剧的导演邀约后,他萌生了将其改编为线性叙事的想法。“小说一共5章,之前张艺谋导演改编的电影那么轰动,郑晓龙导演的电视剧那么热播,还有很多其他的。但是我们围读完,发现这些改编依然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余地和可能性。”
牟森抓住书里的高粱、人与故事脉络,就像抓住这部即将起航的舞台剧的舵。“我们这次改编首先明确的就是完整地呈现,所以我们叫《红高粱家族》。”余占鳌被推到舵手的位置上,高密东北乡那群爱憎分明、坚韧不拔的人围绕在他身边,在一个横跨20多年的编年史结构里,演绎他们的质朴、顽强与大义。得知牟森构思的第一时间,李东略显迟疑,“我也不知道这个线性叙事会带来什么”。
经过思考,他领悟了老搭档“换另外一个角度”的用意,“莫言老师这个作品之所以是经典,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它的丰富性,它会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解读方法和切入角度”。2021年,牟森、李东就舞台剧创作事宜与莫言在国家大剧院初次碰头;2022年1月,计划中的当面汇报改为线上进行。
听完牟森和李东的构想,莫言感到惊讶:“唉,这个小说还有这样的解读和可行性?”得到原著作者的肯定和信任后,该剧作顺利地进入排练阶段。只有一点令牟森他们比较遗憾:“我们本来是一定要去高密东北乡的,但是因为疫情没有办法去,排练过程中莫言老师也无法到现场。”再次得到莫言的反馈,已是首演之后,他观看后给予演出热情的鼓励。
在第二天的研讨会上,他则提出了一些具体的修改建议,甚至细到某句台词,令人感动。牟森发现,莫言特别尊重改编者,他的建议主要是基于对当代观众审美和文化语境的理解,“莫言老师多次跟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强调,这个小说写的是过去的中国,他不希望年轻人有所误解”。
李东所认为的好作品是带有“歧义”的,“没有标准答案,所以大家会有不同的解读”,但身为创作者,发挥引领作用也是必要的,在主创团队就方向达成一致的过程中,观念碰撞时有发生。从第一次联排的3小时40分钟,到最后演出的2个多小时,“大量从局部看也很精彩”的内容不得不被砍掉,一些演员的戏份被删减。
“举个例子,”李东说,“因为我们还要处理一些人物形象的统一问题,所以牵扯人物的合并,最后有一个角色就等于被合并掉了,对于曾经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来讲,等于排完了、演完了,那个人物却没了。”幸好,舞台艺术是流动的,每场演出都是一次“微创作”。所以,这名被合并掉角色的演员也不是没机会回归的,就像整部戏结尾时的大合唱,每次呈现都可能有惊喜。
用同样的视角去看戏剧和文学,这对“老朋友”的关系也是流动的。几部文学改编戏剧的主创都认为,戏剧和文学密不可分,不同的形式、解法和时代,会赋予它们不同的魅力,常演常新。孟京辉指出,乌镇戏剧节不厌其烦地谈论戏剧与文学、文学与剧场,是因为其内涵丰富,值得谈,“文学是人学,它是对人的一种期待,其实它有的时候都不愿意描述了,它只是期待”。
文学可以是主观想象,也可以是客观描述。它是你我偶得的一块石头。“最重要的是这个石头能生长什么?”孟京辉说,“你要能生长,戏剧就生长;戏剧能生长,文学就能生长。”伴随《红高粱家族》乌镇第二场演出谢幕时的掌声,戏剧节的所有演出都画上了句点。
导演 孟京辉(图/ 由被访者提供)
有人问孟京辉,作为发起人有没有遗憾,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说:“如果要说有遗憾,我觉得最大的遗憾是我们中国的创作还不够狂放。”曾几何时,青年孟京辉觉得自己特牛、特有劲儿、特有能量,有部戏他结了四次尾,每次都是高潮。“太来劲了!我有的是货,我有的是激情!”中年孟京辉晃晃脑袋,“没必要,没必要。对、对、对。”如今的孟京辉狂放中带着克制:“我的方向是先进十步,然后可能只退两步,但实际上我进了八步。”
以《第七天》的改编为例,他是先毁灭、极端地做,最后再往回收,从排练时的3个多小时,删减到舞台上的2小时10分钟。“你还有下一部作品呢,所以不一定在一部作品里面全都用上。你怎么那么聪明啊?不一定要在一部里使那么大劲。”孟京辉觉得自己这种改变“可以、挺好的”,毕竟,还有“进退比较方便、实验性更强一点”的中小型戏剧供他放纵,“我也跟自己说,唉,管他呢,先来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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