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术指南

2018年第11期 | 总第516期

“语言最能展示一个人。一张口,我就能看透你。”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英国剧作家本·琼生17世纪说的这句话,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适用。

满嘴“线上/线下”“流量”“黏度”“场景”“闭环”“奇点”“万物互联”“all in”“996”的——你一定是互联网从业者;“颠覆性”“风口”“孵化”“赋能”“红利”“生态”——这简直是互联网创业者的必备话术;说着“开会碰一下”“过一遍客户需求”“拍一个方案出来”“希望客户爸爸能过”的——你是广告公司的吧;不满于“无敌江景”“高尚社区”“新都市主义”的老套路,但又陷入“诗意地栖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新套路——你是混进房地产公司的前文青吧?这些职场“黑话”,是检验你是职场老司机还是小萌新的重要标准。

非职场也有黑话:“我是科大数学系80级的”——一听就知道不是科大(哪个科大?当然是中国科技大学啊)毕业的,正确的说法是:我是科大801的。科大人接头,必须报班级号,即级数+科系代号,除了少年班会在某某级后标个“少”字,否则绝不出现汉字。“你家牛蛙真牛,同时入选人素和八少”——你一定是面临“小升初”关口的家长,还是北京的。“牛蛙”即“牛娃”,“人素”指“人大附中素质班”,“八少”指“八中超常儿童教育实验班(少儿班)”。

“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宝塔镇河妖,蘑菇放辣椒。”光确认过眼神还不够,要确认你我是不是一伙儿的,还得对上暗号。耶稣为了不让人类建成通天塔,就让他们说不同语言,彼此间无法沟通;在今天这个日益圈层化的社会,人们通过趣味、爱好和话语体系构筑圈层,各说各话,自娱自乐。

“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完全不知道在说啥。”

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曾提出“区隔”(distinction)说,认为通过趣味、品位、文化消费等文化资本的“区隔”,可以划分阶层。关于语言的区隔作用,他是这么说的:“俚语词汇的深层‘目的’首先是维护一种贵族式的区隔。”具体例子可参见根据萧伯纳原著改编的电影《窈窕淑女》,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卖花姑娘本来一口伦敦下层阶级的土腔,经过语言学教授的特训之后,土妞脱胎换骨,说着上流英语,穿着华服,成功跻身上流社会。

所以学者马凌认为:“语言不仅是用来交流信息的,语言也是用来构建共同体和实行社会区隔的。”语言确实是结成共同体的黏合剂。在由地域、职业、性别、教育背景乃至趣味区隔的不同共同体中,语言不仅是区分“他者”的工具,也是确认“自我”身份的途径。

“以方言来说,北京人在外地人面前嘴里含了萝卜般乌噜噜大甩京片子,上海人遇到上海人不再理会身边的其他省份人说着说着就侬侬起来,都是在进行一种‘认同’与‘区隔’。水汪汪的文青语汇和干巴巴的学院风格彼此蔑视,上海那些海归俱乐部里,一大群中国人正儿八经地说着洋文,都是语言共同体的表现。”马凌这样写道。

在一个共同体里,就得掌握这个共同体的话语体系。以学术圈为例,在美国,专业术语被戏称为“jargon”,可译作“行话”或“黑话”,只有圈内人才明白,而圈外人会有“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完全不知道在说啥”的挫败感。学者刘擎因此提出“黑话公社”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学术训练就是学习掌握一大堆黑话,然后进行‘非物质性生产’,创造出更多的黑话。所以,学术界这个‘专业术语共同体’说得通俗点就是‘黑话公社’,而学者就是这个黑话公社的社员。”

黑话对共同体的建构为什么如此重要?刘擎认为,理由有二:“首先,黑话是一套高度编码的语汇,只有共享‘密码本’的人才能解读和使用黑话。因此,黑话构造了一个共同体的‘疆界’,区分了‘圈内’与‘圈外’,熟悉黑话的‘自己人’共享着一套由历史境遇与交互经验生成的共同密码,由此获得归属感和身份认同。而圈外人因为不具备共享密码,无从编码和解码,也就成为被拒斥和疏远的‘他者’。其次,在共同体内部,黑话有助于形成秩序结构和霸权。圈内经典黑话的发明者、阐释者和普通使用者分属在等级结构的不同位置,具有支配与被支配的权力关系,这保持了共同体的秩序稳定。”

每年都有新的热词出现、旧的热词消失。我们的语境正在被不断地解构和重构。

布迪厄还提出了“场域”(field)概念:我们生活的不同空间,就是社会被分割成的不同场域。互联网无疑是当下最大的场域,在这个大场域之上,又分出无数个场域。这种分化被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马歇尔·范阿尔泰称为“网络巴尔干化”(cyber-balkanization),认为正如实际空间的分割或者基本巴尔干化可以分开地理群体一样,“虚拟空间的分割或者网络巴尔干化,可以分开利益群体”。他认为,网络已经分裂为繁多群类,它们表现出群体内同质、群际异质的特征,每个群体内的成员,只选择自己偏爱的交流领域,与兴趣相合的人聚谈。

很多网络用语正是基于这种群类内部的交流需要而诞生的。比如在饭圈,说“狗带”(go die)、“wuli”(我们)、rio(真的)、flop(糊掉)这些词语已经暴露年龄了;最新的饭圈用语是各种缩写——zqsg=真情实感,bhys=不好意思,xswl=笑死我了,诸如此类。有网友忍不住吐槽:现在看个八卦,跟解密电报似的。直接说明星名字怕被骂,写缩写就算了——但dlrb(迪丽热巴)真的会以为是“大连日报”;而“不好意思”写成bhys是什么鬼?!这有什么好省略的……

这些新词语、新用法的创作者,并不以获得大众追捧为目的,而是更在乎群体内同类的认可。因此在圈外人看来,这些新词语、新用法都是“黑话”。2005年,某聊天室发起调查,讨论网络语言到底是丰富还是污染了现代汉语,有29511人参与投票。其中有26.46%的人认为网络语言是黑话,有46.81%的人则认为网络语言不是黑话。当时有大学教授、语言学家表示,网络语言是小群体为了交流方便,根据自己的爱好编造出来的,会损害现代汉语的纯洁性。

自称“语词收藏人”的黄集伟则认为,对于网络语言要宽容一些,他曾表示:“对于网络热词,我的看法是,你可以不喜欢,也可以不用,但是不要强迫别人不用这些词。这是时代的发展,是不可逆也是不可控的。”他说,如果汉语文化是一个河床,网络语言就是河床上的一条小溪或一片浪花,河床不会被一条小溪或一片浪花冲垮。

确实,每年都有新的网络热词出现、旧的网络热词消失。这个过程就像大浪淘沙,有内涵的、有生命力的语词会被留存;无聊的、庸俗的、宣泄性的语词会被淘汰。同时,一些固有语词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比如“吃瓜”“吃鸡”“种草/拔草”,等等。我们的语境正在被不断地解构和重构。

摆脱不必要的“黑话”,说人话。

黑话的使用原则,就是须分清情境。就像作家马伯庸所说,有些话在特定环境下(比如在网上的交流)会说得很开心,但写小说时不会写进去,跟上一辈聊天的时候也注意不会说这些话。至于能否打破圈层之间的壁垒,他曾和朋友做过一次实验:专门开了一个公众号,第一篇文章就是针对中老年人喜欢的语境而创作的,题为《活不到100岁是你的错:如何用Wi-Fi养生》。文章称,Wi-Fi波段会对体内酸碱性产生作用,还可活化脑细胞、促进血液循环,所以要多用Wi-Fi;最后附一段箴言“吃亏是福、糊涂是福、开心是福”。可想而知,点击量肯定不错。

而有些人并不愿意打破圈层之间的壁垒,相反,他们用黑话加强了这种壁垒。这在刘擎所称的“黑话公社”即学术圈比较常见。近期的两篇热文——《中国当代艺术编瞎话速成指南》(作者娄良)、《毕业论文速成指南》(作者毕导),就是嘲讽学术圈这种“不明觉厉”的黑话术。娄良在《中国当代艺术编瞎话速成指南》的后记中解释自己写这篇文章的动机,就是看烦了这些“不说人话”的艺术评论家,认为他们“十分明白这种写作方法的晦涩和拗口,而特地制造语意不清的概念,甚至故意使用非常长的句子和陌生词汇,形成理解上的隔阂”,其最终目的还是获取话语权,让不精于此道的普通人失去了参与和评论的资格。

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了?他们躲在象牙塔里,玩着“自我陶醉的话语游戏”(学者吴冠军语),鲜少有人站出来,将这套黑话体系“翻译”成能为大众理解的大白话。所以吴冠军将自己的著作命名为《第十一论纲》。这个书名源自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论纲》,第十一条论纲是这么写的:“哲人们以往都仅仅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但关键在于,去改变这个世界。”

刘擎也表示,摆脱不必要的“黑话”,虽然挺难做到,但还是要做,而且要把它当成一个重要目标。“在中国,果壳网、知乎这样的网站,有一些写得特别好的文章,证明了用比较通俗明白的语言来讨论公共问题,也就是‘说人话’,并不是一个不可企及的目标,科学家连‘引力波’这样的问题都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人文学家的言说要那么晦涩难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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