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想不到地图

2015年第17期 | 总第450期

世人不断致力于占有更多的东西,地图就是一种奇特的占有。

台湾散文作家舒国志先生写过一篇关于赖床的文章,讨论怎样赖床才算赖得好:“不只赖睡在床,也可以在火车上赖床,在浴缸里赖床。……没装电话时,赖床赖得多一些。父母在时,赖得可能更多。……年少时的赖床恁是比中年的赖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虚要来得佳悠奇绝。”

如果让舒先生继续写下去,写成一本《理想的赖床》或《赖床札记》,里面大概还会讲,杭州的夏日午后是适合赖床的,南方的台风天夜里与三五好友小酌一番,谈吟唱后的做梦状态是何等愉悦,又或者,竹席床会比席梦思垫子要好赖,因为脊椎能延展得更肆意。

赖床这样的日常细碎,被老老实实记录下来,在时空的经纬度里有了数个坐标,成为一份带着温度和人情的地图。无论是舒先生本人赖的床,还是你习得其精髓在自家赖的床,都未留痕迹,如云如烟,细细感受之,实则是一种最美妙的占有。

想得到的地图:由于全球化的强大力量,人们已找不到外部的、隐蔽的空间去逃避和躲藏。

当然,“占有”这个词并不友善。

如同旧时地图,象征着统治者不断膨胀的欲望与野心,总是在扩张延展,永无止境。

1592年,彼得·普兰绘制的《香料群岛图》在阿姆斯特丹印刷出版,提供了通往西方人朝思暮想的香料群岛的准确航线,直接刺激荷兰人踏上了东印度之行。1630年,荷兰制图师威廉·布劳制作的“摩鹿加”地图则宣告了荷兰人对核心香料产区的控制权。17世纪初,荷兰整合了著名的东印度公司,逐步在海外建立起巨大的商业帝国,而地图是其成功的“秘密”武器,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印刷厂就开办于此。不过,地图也并非每次都能达到扩展疆土的目的。发明了科学制图学的法国人,却因伟大的三角测量法,发现自己的实际版图比过去的测算小了许多,路易十四无奈感叹科学令他失去了大半的国土。

东西方的僧侣们也喜爱绘制地图,从耶路撒冷、须弥山到曼陀罗,如东方影响最广的“耆那教的瞻部洲图”。那些完整封闭的圆形地图表明,根本无需辩论,世界纵使神秘、无限,都因“宇宙的中心”而存在,而毁灭。这让教徒们有了更笃定的朝圣方向。

地理大发现以后,身处各大陆的人开始有了交流,地图从球面到平面,从无界到有界。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些改变世界格局、为人类带来深远影响的地图,是极遥远的,几乎与他们的想象力极限等距。相比印度南部喀拉拉邦的胡椒种植分布(这可是维多利亚女王严守的商业机密),1829年的伦敦市民一定会更渴望获得一张双层巴士的行车路线图。

几百年来,无论是政治目的,还是实用角度,地图的“占有”功能,都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我们今天与地图的关系更密切了。高德、百度、腾讯、谷歌等地图应用,每个中国人的手机里大概都会有其中的一两个。这些功能高度综合的地图应用,除了用来导航,也力所能及地提供各种服务,“附近”的餐饮、娱乐、景点……我们占有这些同质化的资讯资源的同时,也被外部世界的各种热闹占据了内心。

德国哲人齐美尔在1903年发表的经典文章《大都会与精神生活》里认为,城市里最重要的元素就是速度,但当城市人面对着太丰富、太快速、太密集的资讯,不能逃逸于五花八门的视觉及感官刺激,结果精神状态便会过于疲劳,出现所谓的“感官超载”。“由于全球化的强大力量,人们已找不到外部的、隐蔽的空间去逃避和躲藏。”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在《被围困的社会》中与其遥相呼应。

于是,我们总在向往远方,挂在嘴边的,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跟大多数人一样,明知假期有限,不过是短暂离开,但心底仍然期待着下一次可以逃离的契机。仿佛是迫不得已才留在自己的城市。

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生活在别处,诗意在远方。

看不见的地图:让我们切切实实地参与到一个地方日常生活的某一时刻中,成为当时当地当景的一部分。

傍晚,村里广播沙沙地放送着:“张君雅小妹妹,你家的泡面已经煮好了,你阿嬷限你一分钟以内赶紧回去呷……”

这时,穿着白衣黑裙校服的她,套着笨重的木屐,咔哒咔哒,一路跑过石板道的巷弄,赶回家去。路上,她会经过几家老字号商店,卖五金的,卖乡土糕点的,卖传统食材的杂货行,旁边是一家黑猪肉铺,穿过巷子到了桥头,还有一家濒临歇业的咖啡简餐店,不过对面的手工芋圆依旧热卖,芋香味飘得很远。

这是在台湾作家刘克襄的旅行随笔《11元的铁道旅行》里,用11块钱搭乘一趟台湾最慢的火车,感受到的台湾淳朴的生活与迷人的风物。

镜头另一端,是古书藏家池谷伊佐夫给所有打算去东京朝圣旧书店的书虫的建议:如果去神户的一家近代文学书专卖店——黑木书店买书,请不要戴帽子。原因嘛,是因为老板黑木正先生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凡戴帽者必不买书”。这是老板经年累月得来的经验吧:无论所戴的是哪种帽子,制服帽、大礼帽都一样,总之顶着帽子的客人肯定不会花钱买书。怀着这样的念想,老板自然对戴帽子的客人不冷不热了。

张君雅小妹妹的小镇也好,池谷伊佐夫的古怪忠告也罢,都是我们漫长旅途中的某几帧回忆,完全不具备与之合影并“到此一游”的炫耀性,却让我们切切实实地参与到日常的某一时刻中,成为当时当地当景的一部分。(如果真的要留下照片,或许只能以路人甲的身份在别的游客的“到此一游”纪念照里找到半截身影吧。)

这些我们无意中走过的小地方,回头再看,却无从在地图上找到,像厚地图集里不能完全摊开的书脊处,或使用过度的磨损处。不过,可别小看这些微不足道的际遇。它们本身或许并不能构成什么意义,但意义正是通过其分布与聚合而涌现出来的。”

试想,如果将无数个萤火虫般微弱的际遇之火积攒起来,就能形成一个多维度的“想不到地图”。它不是行政意义上的经纬坐标,它传送的是由集体性而生的趣味力量,简单、质朴,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更没有统治者;而网络信息时代的共享性,又令它到处都是进行时,到处都是开始,到处都是中心,到处是权威。

最终,这些生活体验的网络地图,像是撒入的一小撮香料,似有若无地圆融了我们人生之味,成为我们对生活的回应,并反过来重塑我们的生活。

身边即远方:内在的经验,是在生活之内的行走,不是和现实保持距离,而是,近看事物且邀入我们的生活。

曾经有9名来自不同领域的志愿者,想探索深圳。每次出发前,他们就打开深圳地图,丢一块杯垫在上面,这个杯垫所覆盖之处,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接下来,他们会花6个星期的时间,探索和发现这块杯垫大小的深圳,然后各自制作作品,包括摄影、刺绣、时装、舞蹈、诗歌等方式,提交并分享。

其中一位艺术家 Mary Ann 在福田梅林溜达,见到一本《轻松练习15分钟(测试卷二年级语文)》,她抄录下阅读练习一段(第35页,第19课练习册4),并根据第20课《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创造了一幅梅林曼陀罗(一种印度教的神圣象征图案画,也是一种信仰的地图)。她说,在所有的文化里,东南西北不仅代表方位,也是一种符号:迷路或回家,都是人生的一种比喻。

香港艺术家白双全有一段时间完全没事做,便将一纸月历放在一张西九龙的地图之上,每日行一格,用一个月时间散漫地游九龙。泽安村是月历地图上的一站,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老人村。“住在这里的多是老人,或新移民,所以这里的社区设施也不多,但却拥有最美丽的风景。在这个被树林保卫的山头上,可以见到半个九龙的风景,根本就是豪宅来的,但现在只剩下老人家了。”

而在电影《海鸥食堂》里,餐馆老板娘幸惠问店员小绿:“你为什么来芬兰呢?”小绿回答说:“手指指来的!我想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打开世界地图,闭上眼睛随手一指,一看是芬兰,然后就来了。”

地图于我们而言,是主动选择,也可是被动选择。无论初衷是原始欲望,还是发现探索与交流,都是一个自我的选择,甚至是一种放弃,而不是贪婪。

诗人波德莱尔说:“内在的经验,是在生活之内的行走,不是和现实保持距离,而是,近看事物且邀入我们的生活。”另一位德国哲人瓦尔特·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启发下,发展出“城市漫游者”的概念,透过在城市里散步、观看、思考、生活,使自己即使“身处于都市文明与拥挤人群,却又能以抽离者的姿态旁观世事”。

当然,漫游者只是一个悖论式的人物,我们也不是本雅明笔下的诗人、乞丐、妓女或侦探。但透过选择,我们的确可以让身心慢下来,看到更多,想到更多,感受到更多,引领内在的自我和外在空间进行对话。外在的空间,包括自然,包括城市,也包括其他的人。

无须刻意去做什么。哪天,我们站在街头——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静静地环视身边的风景就好。做到这一点,已经跟平常不一样。

打开自己的心,你会发现原来生活如同地图,每个人每件事,都可以任自己阅读和书写。而且,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心持这样一份地图,无远弗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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